第一章(1 / 1)

曲長山從口外回來這天,正趕上八月十五中秋節。

長山信沒打話沒捎,領著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說回來一下就回來了。

一進門,長山就對大奶奶和長嶺長水兩個夥計說:“這是柳枝,路上撿的幹閨女。”

一句話就把長嶺的心說的涼涼的。

十年前東家走時,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候,曲長山又想出門掙大錢,又對把偌大家業丟給大奶奶一個婦道人家很不放心,就連哄帶捧緊緊抓住曲長嶺的雙手不放。

長嶺很仗義地叫他放心,說:“我曲長嶺雖然隻是一個長工夥計,卻也知道聚寶莊姓曲的都是一家。我會幫著大奶奶護好這個家的。”

長山知道他說話算數,立刻就徹底放了心,說:“等我回來,一定給你好好娶個媳婦成個家。”

就為長山這句話,長嶺真的把東家的家看成自己的家,幫著大奶奶把這個家護得很好。

大奶奶見他靠實,就時不時重複著東家走時的許諾:“等你東家回來,一定給你好好娶個媳婦成個家。”

於是,長嶺就天天盼著長山快些回來,好好給他娶個媳婦成個家。他盼了整整十年。從二十歲盼到三十歲。

現在東家倒是被他盼回來了,但好好的“家”卻沒有盼到。甚至連好好的媳婦——嫩豆芽般的柳枝,也被東家一句話就變成了什麼“幹閨女”!長嶺心裏這口氣又怎麼能咽得下?男人麼!

“家”是一定要成的。柳枝是一定要娶的。東家不給娶,那就自己娶!長嶺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咬牙發誓。

但自己卻不好娶。沒有錢,再咬牙再發誓也還是不好娶。

沒錢,就隻好慢慢等機會。

機會到底還是被他等到了。

機會就是南瓜。

中秋一過,卸南瓜。

照以往慣例,南瓜收下來,先叫夥計套車拉去城裏賣。賣剩的曬了瓜幹兒,冬天熬粥煮飯吃。當然,也免不了賞幾個給長工夥計們嚐嚐鮮。賞多賞少沒定數,全憑東家高興了。

今年不同了。今年長山掌家,老規矩就全改了。南瓜收下來,長山先不賣,吩咐長嶺長水兩個夥計,把南瓜大小搭配了,分成了長長的三溜。

長山做好三個竹簽,揚在手裏說:“今年這南瓜,咱抽簽子,平分。我算一份,你們倆一人一份。抽著哪溜算那溜。長嶺,你先抽。”

長嶺嚇一跳。東家夥計,有這樣分東西的麼?就眼珠子骨碌碌轉著不敢伸手。

長山轉向長水:“那就你先來。”

長水更不敢先來,身子一個勁兒往後縮。

長山火了:“咋,這南瓜裏頭有毒藥,怕毒死你們?”

長嶺看著長山認了真,首先不敢再躲閃,就眼一閉從長山手裏抓一根竹簽過來。長山看一眼,說:“是西頭那溜。你拉去吧長嶺。是吃是賣是送人,隨你了。”

一開始,長嶺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次機會。甚至還覺得是多餘的累贅。長嶺上無老下無小光棍一條,長山家那間小場屋就是他的家,長工短工們的夥房就是他的灶。要這許多南瓜幹什麼?直到抽過簽,長山又說句“是吃是賣隨你”時,才一下子醒悟過來。醒悟過來就大罵自己豬腦子。自家一直想娶柳枝娶不了,不就是因為沒錢麼?如今這許多的南瓜一賣,不就有錢了麼?有了錢,不就能娶柳枝了麼?於是就立刻去找曲長山。

長山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眉毛胡子亂抖。長嶺實在不明白一個男人想娶一個女人做媳婦有什麼好笑。長山說:“柳枝嫁誰不嫁誰,得由她自己拿主意。”

長嶺就等長山這句話。

長嶺認定柳枝對他一直是有意思的。

柳枝不僅人長得俊,也勤快。平時幫著大奶奶料理家務有了空閑,就常常幫著長嶺做些縫補漿洗的活兒。長嶺跟長山同輩,按理柳枝該叫他叔的。但柳枝偏不叫叔,叫哥。一口一個長嶺哥,叫的長嶺心裏一跳一跳的。

叫哥跟叫叔,當然是有著本質的不同的。

一直就有意思,再加上長嶺現在又有了這許多的南瓜,柳枝這主意還有什麼不好拿?

但是他錯了。柳枝隻說了一句“盡瞎扯”,以後見了長嶺就不再叫他哥,改叫“長嶺叔”了。而且臉上也沒有了以往那些甜甜的笑,沒有了那兩個叫人心跳的小酒窩。

這一改,改得長嶺心裏涼絲絲的。

長嶺把長山分給他的那些南瓜,一個不剩全都倒進了村邊的鬆溪裏。

看著一個個南瓜在清清溪水裏翻滾著漸漸消失,長嶺一下就明白了好多的道理:南瓜再好,也是長山賞的。靠別人的皮襖過不了冬,靠長山賞的南瓜自然也娶不了柳枝。這當然一點也不能怪柳枝。原先柳枝對自己肯定是有意思的。現在忽然變得沒意思,當然要怪曲長山。他太窮,而長山卻太富了。長嶺把所有的帳全都記在了長山的頭上。一想到長山那滿臉笑裏藏刀的樣子,長嶺就感到牙癢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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