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嶺的外號很難聽,叫“爪子”。
舊社會,幫著地主老財為虎作倀欺壓窮人的,一般叫狗腿子。聚寶莊不叫狗腿子,叫“爪子”。
長嶺是長山家的夥計。夥計就是長工。說是長工,卻不下田種地。除了秋忙時幫著幹些零碎活兒,平日隻管討債要帳。
當爪子,要帳,招人罵八代祖宗的差事,長嶺寧願在大田裏受死也不願幹。但幹不幹卻由不得他。吃人家飯,由人家辦。誰叫他是長工夥計呢?誰叫東家偏偏看中他能幹呢?
沒辦法,就隻好幹。好在東家曲長山還算仁義,本村人短租欠債從來不討不要,討得要的都是外村的。外村的也有規矩:不足三年不討,利息分文不計。
當爪子要帳,不容易。首先得豁出臉皮子不怕得罪人。話好意思說,事好意思做。再就是得心腸硬,不能聽幾句好話就心軟,見幾滴眼淚就往後縮。
這幾條,長嶺條條發愁,但卻條條過關。
當然光靠這些還不行,還得有辦法。軟辦法硬辦法都得有。
長嶺有辦法。軟辦法硬辦法都有。
離聚寶莊五裏地,有個村子叫東莊。東莊的劉三娶媳婦時,借了曲長山十塊大洋。三年期限滿了,錢沒還。這類事,長山自然是不管不問的,事來了自然有長嶺著急。長嶺幹的就是這差事,沒法推也沒處躲,就去東莊找劉三要帳。
一聽是聚寶莊曲家的人,劉三就知道是債主上了門。吃人嘴短欠人理短,就立刻堆上滿臉的笑,桌上好酒好飯管待,嘴裏好言好語安頓。三拐兩繞的,長嶺到底心軟了,就說:“那你說個日子吧劉三哥。”
“一個月。最多再寬兄弟一個月。到時候也不敢再勞您老兄大駕,兄弟我送錢上門就是。”
“那好。咱就這話。”
一個月過去了,劉三沒有送錢來。又過了一個月,劉三還是沒影兒。長嶺隻好再次上門去東莊。
這回卻沒見著人。劉三老婆說男人有急事出了門,三天兩頭怕是回不來。長嶺也沒別的話,出門就進了牲口棚。
棚裏,一頭大黑騾子正吃草。
長嶺脫下身上破夾襖,朝那騾子頭上一蒙,牽了就走。
劉三當然沒出門,柴房裏躲著。聽著長嶺走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蹭出來。出門一看棚裏沒了牲口,嚇一大跳。再一看,見料槽裏扔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正是自己當初寫的那借據。
劉三呆半晌出不了聲。去聚寶莊找曲長嶺吧,到底是自家理屈,去了說甚?拿了錢去牽牲口吧,十塊大洋,也就一頭騾子錢。去了,反倒落個失信賴帳的壞名聲。盤算半天,歎口氣拉倒。
大李莊李五也欠了曲長山的帳。
李五是個小莊戶,沒騾子,欠的也不多,五塊大洋。
五塊大洋也得討,沒有騾子也得要。曲長嶺就去找李五。
李五不怕曲長嶺。反正又沒騾子又沒馬,他曲長嶺再有本事,幾間屋子扛不走,二十畝地也背不去。於是,就索性耍橫玩硬的。
“長嶺,來討錢是吧?”
“唉!吃人家飯,聽人家喚。兄弟這碗飯,不好吃呀!鄰村上下的,當初借錢是情分,如今還錢也是情分。”長嶺不想鬥氣,就長籲短歎堆出滿臉苦笑,“李五哥,看兄弟跑這大老遠的路,出這一身的臭汗!能湊,就湊上算啦。算是兄弟領你一份情。”
“嘿嘿,好一張利嘴!早就聽說曲長嶺是個出了名的精爪子,今日一見,果然!”
李五笑著笑著一下變了臉:“你回吧長嶺。話到了,情領了。當初欠你東家的錢,不多不少,五塊大洋。帳,我不賴。要討,叫你東家自己來!”
這是什麼話!長嶺心裏的火苗一下躥上來。當初借錢時,你李五也是這麼橫這麼刁麼?現在輪到還帳了,就是個這嘴臉!還口口聲聲說不賴帳呢!
李五不怕長嶺的臉色難看不難看,倒生怕他肚裏的火氣不肯往外冒。粗眉毛一擰,嗓門立刻提高一倍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