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組第一站去的是江中。
這點黎漢河預計到了。江北巡視,首站肯定跑不了是江中。但他沒想到的是,巡視組一到江中,整個消息便被嚴密封鎖起來,找誰談話,了解什麼,摸哪方麵的底,全都成了秘密。
這在以前,是極少有的。雖然鍾麗麗那晚跟他提醒過,這次紀律嚴明,但嚴明到這份上,黎漢河還是沒想到。
包括他想了解一些消息,都難。
可為什麼想了解呢,黎漢河忽然就將自己問住了。
鍾麗麗他們下去的第二天,黎漢河往蕭老家裏打過一個電話,當然不是明著問巡視組的事,那樣蕭老會很反感,而且會嚴厲警告他的。黎漢河是以關心蕭老身體的名義,問蕭老最近還吃藥嗎?蕭老說身體還行,以前那藥最近停了,換了一種,是醫生建議的。黎漢河圍著這個話題,聊了一會,順帶又關心了一番老夫人的身體。蕭老說都沒問題,都硬朗著呢,讓黎漢河安心工作,不要為他們分神。
談到這兒,話就有點談不下去。你不能老是圍著身體說事,其實對老革命來說,太關心他們的身體,他們也敏感,有時甚至會很不開心。黎漢河就等。有時打電話,等也是一種策略,對方自然會知道你為什麼打電話,你的關注點在哪,要是對方真想告訴你,不用你開頭,對方先將話頭引到那方麵了。可是黎漢河等了半天,蕭老還是不往他關注的話題上拐,黎漢河自己又不能拐,隻好說:“好吧,蕭老早點休息,過些日子我去看望您。”
就在黎漢河掛斷電話的一瞬,蕭老突然說:“漢河有件事一直忘了問你,你跟柳家那姑娘到底怎麼回事?”
黎漢河一下就怔在了那。
蕭老在電話裏突然提到柳思齊,什麼意思?
他剛要跟蕭老解釋,蕭老又道:“最近可是聽到不少你們的傳聞啊,漢河你是不是管不住自己了,要真管不住,我派人去管!”
黎漢河趕忙說:“蕭老我聽您的,一定管好自己。”他沒有解釋,這個時候亂解釋,非但不起作用,反而會加重蕭老心頭疑惑。隻能表態。
蕭老連態都不想聽他表,武斷地說:“你給我聽好了,想為官,就離她遠點。不管她跟你家什麼關係,都不是她亂來的借口。”
亂來的借口。這句話一直在黎漢河耳邊響,以至於時不時地恍惚,他對柳思齊,是不是太過於放縱。或者,還抱有其他目的?
一想哥哥胡楚界那張臉,還有他們那個來路不明的兒子,黎漢河這想法,馬上又飄得無影無蹤。
巡視組的到來的確打亂了江北的節奏,不隻黎漢河,省裏每一位要員,這些日子表現都很異常。黎漢河聽說,葉廣深這幾天脾氣特別地大,但凡找他彙報工作的,工作還沒彙報一半,就被訓得狗血噴頭。
黎漢河據此相信,這次中央下派巡視組,葉廣深同樣不知情,等於是集體被搞了突然襲擊。還記得上次他們一同被叫去北京,葉廣深找種種理由來推托,什麼江北正處在關鍵時期,此時派駐巡視組,會不會讓大家覺得中央不信任江北,會挫傷同誌們的工作積極性。還比如江北的問題江北先查,要是牽扯到大案要案,再向中央彙報也不晚。總之,就是不想讓巡視組來。
黎漢河當時搞不懂葉廣深為什麼要阻攔,或者說為什麼如此之怕。以他對葉廣深的了解,葉廣深還是眼下省部級幹部中相對清廉的。不是說沒問題,眼下真要找一個沒問題的,難啊,包括黎漢河自己。
黎漢河說的是相對。
眼下談論這個問題,隻能談相對。絕對的清廉,任何人也做不到,那簡直是不敢想的一件事。這是他從政多年的感悟,也是對現實的深刻認識。
相對講,葉廣深這方麵問題不大,至少不十分嚴重。黎漢河從很多渠道得到的信息,包括蕭老他們對葉的評價,也印證著這點。
葉廣深擔心的,是其他。
一想其他,黎漢河的眉頭便緊了起來。他總感覺著,那件一直壓著自己心頭的事,葉廣深早就知道。也正是這件事,才讓葉廣深冒著巨大風險去婉拒巡視組的到來。
黎漢河甚至還想,中央所以在上一批名單中取掉江北,很可能也跟這件事有關。
這事盤根錯帶,發展已非一天兩天,但所有方麵都在緘默,包括他,也隻能緊閉著嘴巴。就連肖老麵前也不敢提。
這事跟晉家有關,跟已經調出江北的前省長呂四海也有關,跟前來見他的楊恩光、謝非卿更有關。
當然,跟萊蒽集團,關係更大。
黎漢河為什麼要關注巡視組,想方設法要知道點消息,根,還在萊蒽集團這裏。
他必須搞明白,中央突然派下來巡視組,是查江北的問題,還是借江北查那件私底下傳得很神秘,公開場合卻什麼也聽不到的事。說白了,就是東山會。
這些天,不管是辦公室,還是在家,黎漢河桌頭上都擺滿了報紙,擺滿了中央印發的各種內部會議講話,以及情況通報。他試圖從這些裏麵,找到一些印證,找到一些能啟發他的東西。比如相關的詞句,比如高層對反腐的最新提法,以及下一輪重點打擊的目標。
但是很遺憾,他的種種努力都宣告失敗。或者說,中央沒像以前那樣出牌。
真是奇了怪了,難道自己判斷有誤。或者,之前聽到的種種,都是謠言,不可信?
紀委書記高華生主動來找黎漢河交流工作了,這在以前是鮮有的事。雖說黎漢河跟高華生之間,也沒什麼隔閡。就算有,那也不影響大局。這個級別的領導如果因為個人之間的不同觀點不同意見而鬧別扭,那就太過低級。他們往往是表麵是什麼意見也沒有,背後卻講求牌路的不一樣。高華生不主動來找黎漢河,更多的原因出於工作考慮。畢竟紀委兩個字,現在很敏感。尤其中央正式將反腐倡廉提到重要議程後,高華生他們,在別人眼裏就有了別樣顏色。以前大家巴不得高華生打個電話或私下約談一下,再怎麼著人家也是省委常委,省裏重要領導。現在不一樣,高華生到哪裏,哪裏就會掀起一股浪。就算到了黎漢河這,省府一幹人也會擋不住地瞎想,是不是又在查某個人,會不會是前來跟黎漢河交換意見。凡此種種,都是些對工作不利對團結更不利的猜度。所以高華生這半年,輕易是不上其他領導門的,除了廣深書記這邊。
但今天,高華生主動來了。
黎漢河笑笑。不來才怪。黎漢河相信,這次巡視組突然進駐江北,內心最不安的,就屬高華生。為什麼?他是紀委書記啊,巡視組雖然不是中紀委直接派出的,但中紀委在裏麵的重要作用,不用別人強調。一般情況下,巡視組下來前,隻跟省裏三位領導打招呼,兩邊一把手加紀委書記。最近反腐形勢很微妙,手段也特殊,可以不跟省裏兩邊一把手打招呼,但紀委這邊,怎麼也得提前溝通。可這次明顯看,高華生也不知情。
這就很有點意味了。就算你不想別的,但有一點你不能不想,那就是中央對江北的反腐工作滿意度不高,至少對高華生這位書記,有看法。
“省長最近很忙啊?”高華生沒話找話說。順勢掃了眼黎漢河辦公桌。桌上幹幹淨淨的,之前擺放的那堆文件還有內部材料,已經全部收了起來。
黎漢河笑笑,沒說忙,也沒說閑。看似非常隨意地說:“我能忙什麼呢,隔窗聽雨,看風有多急,閑人啊。”
這天正好外麵下雨,多少也有點風。
高華生抬頭看了眼窗外,接著話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看來省長也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了?”黎漢河拿出一紙杯,看似要給華生書記倒水,又放下,“哎,老高,前兩天你是不是遇到一書法家,我聽國慶他們說,那人字寫得不錯,很有個性。”
高華生沒想到黎漢河忽然問這個,愕了一下,道:“省長是說他啊,那人其實就一冒牌貨,浪得虛名。”
“不會吧,我怎麼聽說,他的字很值錢呢。老高你也夠意思,遇到高人也不通個信,一人獨享,怎麼樣,哪天把他請來,教我兩下子?”
高華生知道黎漢河也在習書法,好似也拜了師,但他不相信黎漢河對書法有這大的興趣。一時有些失落,應付道:“行吧,下次他來,我備好了筆墨,請省長殺殺他的傲氣。”
“不敢,不敢,人家是大師,我那兩下子,拿不出手的。對了,前兩天我討到一幅字,覺得還行,要不要過過目?”
黎漢河說過目,高華生哪敢說不?就道:“好啊,首長這裏的,一定是稀世珍寶了,算我有眼福。”
黎漢河真就從櫃子裏拿出一幅字,打開,放在了板桌上。上麵果然遒勁有力四個字:氣定神仙。高華生屏住呼吸,果然一副被震撼到的樣子,半天,他道:“筆筆飽滿,勁健生動,欲放又收,暗含千鈞之力。果然是不凡之作,開眼界,真開眼界啊。”
黎漢河含笑看住高華生,所以將話題引到字畫上,一是半月前高華生的確見過一個人,是前元老的秘書。元老在台上時,黎漢河還在江中,仕途算是才起步。當然,高華生起步更晚。他們兩個,都是無緣跟這位秘書見麵的,更別說是私交。可是這些年,隨著元老老去,他的很多風趣事被傳開,大家閑時,也在小圈子裏開心地談起。坊界傳說,元老以前跟人題字,多是秘書先將字的輪廓勾勒好了,元老拿筆塗墨便是。當然這不可信,黎漢河親眼見過元老題字,作假是不可能的,不過元老的字嘛,就很難恭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