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漢河所以提及這位秘書,是這人現在四處遊走,據說還能幫別人提升。有人就信,所以他的墨寶,現在價位高到離譜。

黎漢河當然不是為了此人的墨寶,他是一個除了權力對什麼也起不了興趣的人,這點很令他懊惱。他提此人,是在暗指,高華生竟也相信這些,還花大價錢從此人手裏買得墨寶。權力場,真是什麼稀奇事也有啊。

“是理信大師題的吧,這樣的字,也隻有他才能寫出。”

黎漢河還在感歎人生,沒想高華生給了他這麼一句,一下就讓他渾身不舒服。下麵明明有落款的,舞文弄墨習字玩畫的高華生不會這點都看不出,居然說是理信大師的。轉而就明白,人家這是拿話還給他呢。他不是提起了那位原秘書嗎,高華生當然要說出理信大師來。意思是彼此彼此,咱誰也甭笑話誰。

黎漢河果然就笑不出了,看來他去山上找大師,並沒瞞過眾人,不知背後還怎麼編排他呢。收起字畫,一聲不響地放進櫃子裏。轉過身時忽又想起,李國慶兩天前告訴他,巡視組來江北前兩天,高華生也暗中去了趟廣勝寺,大師當然沒見他,是寺內另一位法師接見的。高華生還抽了一支簽,據說是支下簽。

這人急了,有病亂投醫,四處抓稻草,難啊。

黎漢河忽然同情起高華生來,如果他預料的沒錯,高華生在江北的日子不會太長。很多事都是有前兆的,該通氣的不通氣,該讓你知道的不讓你知道,這便是對你的不滿。他也知道高華生到他這兒來的真實目的了。剛進門時他以為高華生是跟他來打聽信息的,高華生以為他知道信息。現在他不這麼想了,高華生是為理信大師而來。

滑稽,滑稽啊。黎漢河忽然有點瞧不起高華生,這人不管未來怎麼樣,都該從他的盤子裏拿了出去。恰好此時秘書長李國慶推門進來,見他這邊有客人,還是華生書記,就道:“高書記來了啊,兩位首長有事,那我先回去。”

黎漢河說:“我跟老高談完了,說吧,啥事?”

李國慶看一眼高華生,不說。高華生知道該走了,臉有些暗,努力擠出一絲笑:“你們談吧,我也該忙去了。”

姚碧華來了,說有急事要彙報,已經在李國慶辦公室候了有二十分鍾。

“怎麼不早說?”黎漢河有些怪李國慶。李國慶笑著解釋:“華生書記在,不敢打擾。”

“扯,以後要分得清重點,讓碧華過來吧。另外,你打電話問問佟安,怎麼回事,這一放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了?”

李國慶領命而去,不大工夫,姚碧華進來了。一看臉色,就知道不是好事。

黎漢河說,水杯在櫃子裏,想喝自己倒。姚碧華說秘書長那邊已經灌飽了,肚子不是養魚的。

這女人說話就是衝,沒有辦法。黎漢河對她的賞識某種程度也縱容了她,讓她那種古怪脾氣越來越不知收斂。抽機會得提醒她一下,這樣下去,不行。

“大雨天的,以為您在酒店那邊辦公,路上又堵車,來回折騰掉不少時間。”姚碧華說。

“沒聽見巡視組到了嘛,其他辦公地址暫時不去了。”

“省長就是自覺。”姚碧華明顯是說氣話,這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在黎漢河麵前不裝,有情緒直接表達出來。

“說吧,又發現什麼了,風急火燎的。”

“這個柳思齊,你到底跟她頒了什麼尚方寶劍?”

“柳思齊,她又怎麼了?”

“張狂,四處惹事,口氣大得駭人。我說首長,你得管管她,不然到時後悔都來不及。”

一聽姚碧華這語氣,黎漢河就知道,柳思齊又給他折騰出事了。果然,姚碧華炮筒子似的,一氣道了許多。黎漢河聽完,默住了。

不,是驚駭住了。

柳思齊涉嫌土地非法倒賣,具體點就是,以工業用地為名,從江中拿地,拿了自己並不開發,要麼囤著,要麼找關係變更用地性質,然後以高出原地價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倒騰給那些拿不到地的。

姚碧華說,目前已查明,柳思齊在江中三個工業園區,先後拿到九宗土地,自己真正用了的,隻有三宗。

“你算算她從中牟了多少利?”姚碧華聲音很大。

這帳黎漢河不用算,也用不著吃驚,比這更露骨的他也聽到不少。商業時代,錢已不是核心,多賺與少賺隻是數字的區別,關鍵在於……“手續呢,手續合法不?”黎漢河問。

“當然合法,合法得竟然讓我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姚碧華情緒依舊激動。

“那你跑來彙報什麼?”黎漢河猛地變了語氣。

這一變驚著了姚碧華,也讓姚碧華意識到,感情用事真的不是件好事。起身,從櫃子裏拿個紙杯,接了杯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將杯子扔進垃圾筒,道:“我很失敗,明明知道問題就在那裏,但就是查不出。算了,省長另行換人吧,我沒用。”

姚碧華一點來時的氣概都沒了,沮喪地垂下頭,眼裏甚至閃出了委曲的淚花。

“這就是你的能耐?我說姚碧華,遇到這麼點困難就放棄,忘了你當初的承諾了?”

“首長您不用激我了,也怪我太天真,以為憑借正氣,憑借啥都敢碰的勇氣,就真能撕開各種黑幕。現在看來,是我姚碧華太過幼稚,忘了是在跟誰過招。”

“跟誰過招?”黎漢河並沒接著發狠,語氣平和地問。

“柳思齊啊,還能有誰。江中的人都知道,她是省長的關係,她要星星江中不敢給月亮,她要離江五公裏遠的土地,江中不敢給她離江六公裏的。她說這土地要搞工業,江中就給她工業用地價,她讓江中變更用地性質,江中就得變更。”

“她是江中市委書記?”

“當然不是。”

“不是你沮喪什麼,大家都說她是我黎漢河的人,現在是我黎漢河讓你查她,你怕啥?”

“我當然怕。以前我或許不怕,現在怕。首長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但凡遇到跟天鷹集團有關的問題,江中那邊都在緘默,沒有人敢多說一句。大家臉上全都一個表情,無奈地笑。首長您知道這笑裏藏了什麼嗎?”

“藏了什麼?”黎漢河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們看似是恐懼,害怕,但我總感覺,那些人眼裏是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黎漢河猛地起身,失態似地問:“真有這種情況?”

“別說是江中高層,就連工業園區保安、清潔工,還有出租車司機,言談間都有一種盼著柳思齊出事的樂活勁。我聽到的最多一句話,就是她上麵有人啊,誰能拿她咋?這人,連傻子都能聽出是在說省長您。”姚碧華的聲音已經很激動了。

不激動沒辦法,一開始她真是按黎漢河說的狠著心去查,可查著查著,就犯起猶豫了。

不管怎麼,黎漢河這邊,她還得維護。任何正義都是有局限的,姚碧華絕非聖人,她還遠沒到誰也敢碰那個程度。

“混蛋!”黎漢河一拳下去,桌子發出一片抖索聲,桌上的筆罐咯咯咯響了一陣,倒了。

黎漢河扶起筆罐,將甩出的幾支筆原又放好,他的臉的確已經很難看了。

有些問題他是意識到了,但沒想到這麼嚴重。他讓姚碧華查柳思齊,並不單是查清柳思齊這些年在江中做了什麼,更重要的,是想知道柳思齊給他帶來了什麼,埋了多少坑,有多少隱患在裏麵。現在,黎漢河已經知道問題嚴重到他不能再抱僥幸。

這事有兩種可能。一,柳思齊真的是在江中為所欲為,這點她能做到。二,柳思齊或許做的沒那麼過火,但有人操縱了輿論。

略微思考一會,抓起電話打給李國慶:“秘書長嗎,馬上通知審計廳長還有副廳長方旭東到我辦公室。”

“首長您要幹什麼?”姚碧華絕無跑來告狀的意思,也不是想讓黎漢河立刻將柳思齊怎麼樣。她就是擔心,為黎漢河擔心。以她對黎漢河的判斷,黎漢河還不會大意到對柳思齊放任不管。她懷疑這裏麵有別的名堂。

“碧華啊,我得先謝謝你,若不是你跟我說這些,我還真不知道她……”黎漢河有點說不下去。腦子裏一遍遍浮出柳思齊那張洋溢著快樂與幸福的臉來。這些年他是有點慣著她了,因為父輩的原因,更因為哥哥胡楚界和柳思齊的關係,他對柳思齊,真是有點寵得過頭。而且可怕的是,他從不懷疑她,因為他總覺得,從他們家出來的人,應該跟他一樣,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可是現在……柳思齊明顯是背著他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做了還不告訴他,自始至終在他麵前裝出一副乖乖女的樣,老讓他放心,說她不會亂來,更不會闖禍。他居然就信!

想著想著,黎漢河突然問自己,你真的隻是相信她,沒有其他動因?或者,對柳思齊的所作所為,一點警覺也沒?

他被這個問題嚇住了。答案似乎不是這樣。關於柳思齊在下麵的所作所為,他還是斷斷續續能聽到許多的,就算再忙,也不會少掉這些時間。聽到為何不去阻止,不去叫停,莫非,他內心裏,也還有其他目的?

有那麼一刻,黎漢河眼看要承認了。他跟柳思齊之間,是複雜的,隱秘的,這隱秘和複雜絕非男女之間那點事。他是黎漢河,不是一般人,女人這關,他自信是能過去的。況且得知柳思齊跟哥哥那樣以後,他對這個女人,就有了一絲警惕,有了一種提防。別的不說,哥哥胡楚界的臉麵還有尊嚴,他是要顧的。此刻他想到的隱秘,是另外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