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時間,田家耕真覺得自己完了,不隻仕途徹底沒了希望,整個人生,也暗淡無光。
四十二歲,突然被革職,還背了一紙處分!
這樣的事,遇誰身上,怕也會沮喪得抬不起頭。況且田家耕是一個把政治生命看得那麼重要的一個人,在田家耕眼裏,男人可以什麼都失去,獨獨不能失去的,就是夢想,就是政治抱負。想想這一生,十八歲離開家鄉,背負一村人的期望,四年苦讀,完成學業,然後到縣政府做秘書。一步一個腳印,從秘書到副科長、科長,然後又摸打滾爬,風裏站,雨裏混,泥裏濘,浪口上搏擊,刀尖上舞蹈,終於在四十歲那年,登上縣長寶座。
原以為,仕途自此坦蕩、輝煌,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他,羈絆他,所有的夢想,還有願望,都可盡情潑灑,盡情書寫。縣長崗位上,他也確實嘔心瀝血,恪盡職守,任勞任怨,甚至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將,在非常不利的條件下,幹出了別人不可思議的政績。可是僅僅兩年,他就下來了,而且下得如此沒有顏麵,如此狼狽不堪。
撤職,黨內警告處分。順帶著還把老婆小橋也殃及了。妻子安小小橋卷進一場風波,替人受過,丟了心愛的工作,離開她心愛的崗位,跟他一道回家度日。接踵而至的,便是白眼,冷遇,冷嘲熱諷,譏笑辱罵。有次走在街上,迎麵碰到以前下屬的老婆,那女人以前對他多熱乎啊,遠遠地見了,就綻開笑顏,恨不得飛過來撲進他懷裏。有次酒局上,當著她丈夫的麵,竟裝醉,半醉半朦朧中,將豐滿的身子很不小心地依在他懷裏,讓他感覺到酒後女人的酥軟。她丈夫演得更絕,一看妻子出了狀態,一頭砸桌子上,半天叫不醒來,還發出震耳的鼾。那戲演得,逼真而肉麻,但田家耕隻想到兩個詞:惡心和怕。
可是那天,女人直直地衝他走過來,田家耕本想著跟她打聲招呼,誰知女人到他麵前,裝突然發現似地說:“這不是田大局長嗎,怎麼,你也有閑情逛街啊。”
田家耕剛要回答,女人四下一瞅說:“哦,我叫錯了,應該是田縣長,不對,現在該喚你田書記了吧?田書記,秘書怎麼沒跟啊,這熱的天,至少帶幾個漂亮的女下屬,讓她們為你打傘啊,時不時地,解開衣服,讓你涼快一下。”
聽聽,這是人話嗎?田家耕像遭遇瘟神一般,趕忙逃離,就聽得後麵惡恨恨傳來女人的浪罵:“你也有今天啊,也會摔下來啊,摔死才好!”
這還是小事,幾乎每個官員,離開位子後,都會遭到這樣那樣的罵,被人吐口水也是常事。去年南州有個官員,不小心開罪了下屬,讓下屬舉報,最後查實貪汙受賄一千二百萬,進去了。收審那天起,他家門口,天天晚上有人燒紙,還有人別出心裁給他老婆送了花圈,嚇得老婆孩子再也不敢住在那裏,迫不得已換了房。可是跟著就有人追到新房那邊,繼續演著這出戲。那位官員在號子裏也不得安閑,每周都有人去探望,去的人當然不是真心關心他,要麼要錢,要麼,送給他老鼠藥或者繩子。
各種稀奇古怪的事,總是發生在官場。要不怎麼說,官場地震才是最最可怕的地震。因為震翻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窩。這一窩後麵,又連帶著不少。一窩套一窩,熱鬧就大出許多了。
當然,田家耕不是怕這個,他才官至縣長,小芝麻官兒,還沒有足夠的機會或膽量去做那些不該做的事,所以撤職後盡管遭遇嘲諷和冷落,上門討賄款要煙酒的,還沒。就算有,他也能承受,如果因這些事而影響他,讓他心情灰暗,鬥誌全無,那他就不是田家耕了。
他是為別的。
人隻有在突然失去什麼後,才會認真去思考,才會刨根問底,想清楚事物本質。
田家耕思考的是權力。
權力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隻有擁有權力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權力又怎樣才能擁有,擁有後又如何維係它?
以前田家耕眼裏,官位是世上最最顯赫的,權力是這個世界最具魔幻的。人一旦有了官位,有了權力,真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個世界再也不可能有東西攔住你,有困難擋住你。不管他看到的,還是親身經見的,都是這樣。往光明處想,也隻有擁有了權力,你的抱負你的才華還有你的夢想,才能借權力這個舞台表現出來。關於權力的好處、妙處,田家耕能羅列出一大堆,還能理直氣壯為權力辯護!
被撤職後,田家耕想法突然不一樣。
這不奇怪。以前他是在瘋狂地追趕,從沒機會停下,更別說思考。被逐出政治舞台後,田家耕先是失落,接著又悲鳴,但人不能總失落,更不能在悲鳴中度過餘生。田家耕才開始細細地剖析自己,也剖析權力場。這一剖析,他發現了許多以前根本發現不了的,也觸摸到之前根本不曾觸摸的。同是權力,在台上時你感覺是正麵,到了台下,感覺立馬成了負麵。這麼說吧,田家耕最後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是熱愛權力,而是瘋狂地膜拜權力,將權力想象到無限高無限大的地步。當人把某樣東西放大到無限的程度時,你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它的奴隸,你主宰不了自己,主宰你的,是你膜拜的那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