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一章 1(2 / 3)

每每聽到這種話,田家耕的心就發酸、發澀,說不出的難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正值人生黃金時間,在官場,這個年齡更為黃金,正是奮力上衝的時候。別人正卯足了勁往上爬,往上衝,往上撲,可他,卻儼然半個廢人了。除了腸胃還有身體能貢獻出去,在酒桌上一次次當試驗品,被人恭維被人驚訝,其他,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了。

是的,遠去了。自從認識那個叫釋心的高僧,自從在韜光寺巧遇修行學佛的老領導謝培安,田家耕的人生觀,還有世界觀,變了。

“為了一輩子官,到頭來我發現,我把做人的道理全忘了。家耕,我悔啊,當初不該把你拉進這條河,是人,隻要進了這條河,雙腿就會沾滿血。是血,不是泥。”謝培安痛心疾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謝老是在告老還鄉,親眼目睹了家鄉礦山被亂采,河流幹涸,大批牲畜被毒水毒死後突然決定到韜光寺養老的,在這裏,他把自己的一生重新思考了幾遍,寫下了二十多萬字的回憶錄。田家耕看時,竟全是懺悔。其中最懺悔的有兩件事,一是謝老當縣委書記時,有次發大水,洪水淹沒了十三個村莊,衝垮兩座水庫,衝毀大片農田,吞沒了將近一萬多條生命。可是,可是,當時縣裏隻往上報了一千人,上麵審核後覺得還是多,最後把謝老叫去,讓他反省自己錯誤。後來,數字變成了三十六人。還有一件,是謝老已經當南州地委書記了,南州一座向國慶獻禮的大橋剛開通使用,就發生了坍塌,當時也是在雨中,下午六點十分,過往車輛很多,其中橋上有兩輛校車,滿載著學生。結果橋麵轟隆一聲,連續十二輛車輛掉入水中,包括那兩輛校車。橋下是滾滾江水,橋兩邊是山崖……那次事故到底死了多少人,謝老也不知道,因為第一時間,有關方麵就封鎖了消息,謝老先是在現場指揮救險,後來被叫進一黑屋子,閉門思過。那次橋塌,毀掉了謝老前程,按他當時的表現,進省府班子是沒問題的,就因他在事故調查會上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查,一查到底,把這座橋的幕前幕後查清楚,給老百姓一個交待。”明知這橋是有背景的,還要說這種不合時宜的話,也算是活該吧。最後他被免去南州地委書記,在家裏閑賦半年,後來才進了省人大。當然,謝老反思的不是這,懺悔的也不是這,那橋是省委某領導的小舅子承建的,工程造價是正常造價的三倍還多。承接工程的施工單位更有來頭,謝老雖貴為地委書記,可還是無權過問。謝老反思的,是我們為什麼不能講真話,為什麼老要拿假話或謊言來蒙騙群眾?

“現在我常常想這樣一個問題,我在台上講了那麼多話,台下講得更多,有幾句是真的?沒有啊家耕!以前覺得是覺悟高,紀律性強,是為了大局。現在想想,不是,是我們骨子裏,就怕講真話!”田家耕當時就被這話嚇住了,後來,慢慢咀嚼,才發現,謝老的反思或懺悔裏,藏著很多為官的苦水,還有變形!

裝在套子裏的人!田家耕猛就想起這話。

傷感再次襲來,田家耕感覺身上有陣陣涼意,剛剛喝下的葡萄糖,似乎成了另一種液體,讓他被酒精反複侵蝕過的胃還有個別器官變得極不舒服。他絕不是感歎自己的失意,從某一天起,官場沉浮,權力升降,對他來說已沒有實質意義,更不會像以前那樣刺激他。他真是能把自己的榮辱得失全放下全拋開了,不然,這兩年表現不會這麼好。他傷感的是某種規則,愈演愈烈,已經到了極致。

田家耕來到窗前,怔怔地盯住窗外。此時的南州正是一年裏最美的季節,五月的天空湛藍如洗,香樟還有梧桐蓬蓬勃勃,挺直了腰杆往上衝,那勢頭,看得田家耕血脈賁漲,抑製不住。太陽雖然還沒把它金色的光輝灑下來,但大地的生機卻完全藏不住。

藏不住啊——

田家耕再次重重歎了一聲。

就在他轉身離開窗前的一瞬,手機蜂鳴了一聲。這聲蜂鳴跟別的蜂鳴不同,是田家耕特別設定的,哪怕睡得多熟,隻要這特別的聲音一響,田家耕就知道,陸乙春的短信來了。田家耕翻起身,一把拿過手機,果然手機上顯示出陸副書記字樣。這陸副書記是田家耕設的暗語。領導幹部的手機幾乎都有這樣的暗語,多半是用來對付老婆的。明明是情人,卻非要按個副書記副部長的後綴,明明是小姐,卻非要存成強檢高紀,這樣接起電話來聲音就無比的小,且含著抖顫音。老婆不明真相,以為真是強檢察官或高紀委打來的,自然退避三舍,給丈夫留下足夠空間。當然也有露陷的,比如前任政府辦主任,就因老婆破了這道機關,幾個檢中隻有李檢是檢察院的,其他都是假的,跑到辦公室大罵:“好啊,還以為你們黨性教育真抓得緊,作風很硬,原來褲帶隻緊給老婆,到別處都鬆了。作風倒是硬,可惜全硬到小姐那兒去了。強檢,當我是傻子啊,那是強奸。還姑奶奶的高紀,原來是貨真價實的搞妓。”一語震驚四方,不湊巧的是那屆紀委書記正好就姓高,一聽將他罵成妓,一聲令下就查,楞是把主任查到了監牢裏。這下好,這個檢換成了那個監。田家耕不,他這樣做不是瞞老婆,老婆安小橋從來不翻他手機,更不會偷聽電話,夫妻間信任滿滿的,還往外溢呢。

他是瞞同僚,更是瞞酒友。

田家耕打開手機,見是一段子,涉黃,但不肉麻:帝見妃愁容滿麵,急召禦醫,醫處方:壯漢八條。幾日後,帝出巡回宮,見妃容光煥發,大喜。忽見殿前立八名瘦漢,驚問:何人?禦醫答:藥渣!

田家耕正要笑,手機又響一聲,這次陸乙春一本正經,告訴他短信是昨晚副市長關鍵發給她的。

田家耕忽然就笑不出了。

關副市長發這種短信給陸乙春,已不是第一次,多,誰讓他分管著招商引資這一塊呢,似乎給招商局長陸乙春發短信成了他的特權。這次還算文明,雖然黃但還不太垃圾,以前陸乙春轉他手機上的,簡直連他這個大男人都看不下去。

關副市長到底是何意思呢,田家耕不由地皺起了眉頭。他想起幾天前一場酒局,省重點項目辦和招商局領導來南州考察招商引資工作,陸乙春設宴招待,請他作陪。如果是其他部門,這樣的酒局是不敢勞駕他的,也勞駕不動,他這個酒仙不是誰的場子都支,誰的召喚都聽。但對方是陸乙春,田家耕不能不去。

可那天的酒局被副市長關鍵攪掉了。

本來省招商局副局長還有項目辦副主任來南州,接待辦是沒有統一安排接待的,部門的事由部門負責,這點年初接待會議上就特別強調過。陸乙春倒是主動向關鍵彙報過,關鍵一聽來的是省局副局長而不是局長,沒加思索就說:“你們局裏陪一下吧,最近事太多,方方麵麵都來人,實在抽不開身。”陸乙春心想這也省事,的確這些年接待已成了令人頭痛的事,一撥接一撥的檢查指導還有地市之間觀摩交流,走馬燈似的沒完沒了,來了就得吃,就得喝,就得玩。吃喝玩樂在別人看來是好事妙事,瀟瀟灑灑,風光體麵,但對陸乙春她們這些部局長來說,更多的時候卻是痛苦,是受罪。尤其眼下各種飯局、酒局,看似吃飯喝酒,其實遠不那麼簡單。沒有哪場酒局不是跟工作聯在一起的,有人戲說眼下飯桌上堆的都是政績,酒盅裏盛的全是關係。喝下去的是老本,吐出來的是新景。你在官場能走多遠,關鍵要看你在酒場能喝多遠。

擔心因此而來。

一個不便說出的潛規則就是,吃喝有了別的含義後,你就不能拿它當吃喝,要當最重要的工作。這麼說吧,眼下工作幹得好壞是另一說,接待方麵卻一點馬虎不得,更出不得錯。事無巨細,你得窮盡心思來應付。所以陸乙春才再三纏著田家耕出麵,隻要田家耕出麵,再難應付的酒局也都變得簡單。

那天的酒局一開始是很熱鬧的,兩位省領導也是田家耕多年的朋友,特別是項目辦副主任,對田家耕以前的工作支持很大。當年古坪縣招商引資能位居全市第一,在省裏也能排到前五,真要歸功於副主任對田家耕這個縣長的大力支持。當然,副主任對田家耕的酒量一直耿耿於懷,數次挑戰都未成功,被田家耕灌醉了不知有多少次。年前還說臥薪嚐膽三年,也要在酒桌上勝田家耕一次,田家耕當然得把機會給人家。見麵一陣寒喧,雙方甚是客氣,尤其省招商局副局長,知道田家耕在南州酒場陪客中的分量,田家耕主動去,也算給了他麵子。玩笑中帶著感激道:“秘書長能出麵,讓我受寵若驚啊,看來陸局是不打算讓我們凱旋而歸了?”陸乙春矜持地笑道:“既然到了南州,就得留下點什麼,哪有輕輕鬆鬆就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