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文最終還是搬進了那間辦公室,搬進去還不到一小時,關鍵副市長的電話來了。

“是田主任麼?”關鍵的聲音聽上去不大友好。

田家耕趕忙衝電話嗯了一聲,道:“關市長啊,是我,家耕,市長有什麼吩咐?”

關鍵冷著聲音說:“吩咐不敢當,我就是想問問,接待辦難道窮得連一把椅子也買不起?”

田家耕一聽話頭不對,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市長是說……”

“我說什麼,你去看看,老蘇怎麼說也是從市委過來的,還享受著正縣級待遇,不能對人家太苛刻吧?”

田家耕擱下電話就往蘇景文辦公室去,蘇景文的門暢著,裏麵沒人,田家耕走進去,原來那位副秘書長坐過的椅子在,田家耕試著坐上去,搖晃幾下,沒發現啥問題,又起身細看,還是瞅不出哪裏有毛病。正瞎琢磨著,蘇景文來了,道:“田主任檢查工作啊?”

田家耕直起腰來,衝蘇景文不安地笑笑:“我看看還有哪不對勁,接待辦人少,又不敢輕易動用秘書們,工作要是不周,還請蘇主任諒解。”

“我諒解什麼,都挺好的,政府就是政府,辦公條件比原來那邊強多了。”

“蘇主任說笑呢,這邊哪能跟市委比,椅子怎麼回事,我咋瞅不出毛病來?”

“你說椅子啊,沒毛病,真的沒毛病,椅子怎麼會有毛病呢,是坐椅子的人有毛病。”蘇景文陰陽怪氣地說完,轉身整理書櫃去了,他從市委那邊帶過來不少書,一半是文件彙編,另一半有些雜,有接待禮儀方麵的,也有一些黨政幹部管理讀本,還有不少文學名著。田家耕不大喜歡在辦公室擺這麼多書,他老說自己沒文化,以前在招商局,陸乙春給他當副手,有次建議他辦公室適當擺點書,哪怕不看,也可裝裝門麵。田家耕一語嗆得陸乙春張不了口,他說:“原來你們擺書,都是這原因啊,我還以為你們真有學問呢。”那次過後不久,田家耕發現,陸乙春把自己的書櫃搬出去一個,留下那一個,裏麵也少了許多裝飾之作。

更多的場合裏,田家耕都喜歡正話反說,高調話低態說。他總結過自己,一來,出身卑微,打小起,別人就喊他勺勺客家的,勺勺客三個字,成了他這輩子的痛,擺脫不了的陰影,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哪怕後來考了大學,跳出農門,成了吃皇糧的一員,可那份自卑,到現在還在。另來,也跟他的做人有關,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來不得虛也來不得假。誇張話他還能說,誇張事,真做不了。其實這都是劣勢,尤其在官場,簡直就是大忌,但他真改不了,興許,這就是他的軟肋。想想在古坪當縣長的時候,有人提醒過他,也有人後來幫他弄了一份假,將安小橋弄成了病假,還幫著弄了一份住院證明。請病假總是容許的吧,紀律再嚴明,總不能不讓幹部生病吧。可他楞是沒這麼做,楞是將結果承擔了。

田家耕又低頭擺弄了一會椅子,忽然明白問題出在了哪,不是說椅子壞了,而是說這把椅子的主人現在高升了,蘇景文坐上去,當然心裏不舒服。官場很多事都是有講究的,比如說分配辦公室,誰都不願坐陰麵,都要陽麵的屋子,也不要死角處的辦公室,那會預示你鑽進了死胡同。還比如說你不能把別人坐舊或已經坐得變形的桌椅還有書櫃分配給新來的領導,理論上這些東西都要換新的,新人新氣象嘛。這跟主要領導坐車一個道理,沒有哪位新來的市長書記會坐前任留下的車,哪怕買了不到一個月。高原和萬慶河主政南州後,市委、政府一次性采購了四輛車,一輛比一輛豪華,原來的車輛都淘汰給政協和婦聯了。意識到這點,田家耕收起臉上的笑,沒跟蘇景文多說什麼,徑直走進對麵接待辦,衝手下汪科長道:“你辛苦一趟,快速到家俱店,找吳老板,讓他立即送一套桌椅過來,質量要好。”

“是蘇調研員用麼?”汪科長起身問。

田家耕猛地放下臉:“講話有沒有分寸,什麼調研員,是蘇主任!”

汪科長噤了聲,意識到自己犯了愚蠢錯誤,站那裏等著挨批。田家耕歎一聲,換了語氣說:“完了再問問蘇主任,需要什麼你直接配。”

安排完畢,田家耕回到自己辦公室,猶豫再三,抓起電話,他想有必要跟關鍵彙報一下。號撥一半,又覺不妥,怎麼能電話彙報呢,應該親自上去啊。看看,真是昏了頭了,差點就……田家耕硬著頭皮往樓上去,關鍵這次倒是客氣,一聽田家耕已經安排妥當,換了笑臉說:“我就怕你們搞不好關係,搞好關係很重要啊,老蘇心情不好,你要多擔待。”田家耕說:“對不起啊,都是我沒考慮周全。”關鍵也不客氣,在不該客氣的人麵前,客氣就是一種錯誤。很享受地坐那裏看田家耕尷尬,過了一會,又說:“對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歡迎老蘇,到時通知我,也湊個熱鬧。”

田家耕一點準備都沒,單位進個人,哪有什麼歡迎儀式,除非你是來當一把手的,其他人,早就沒這待遇了。而且市委那邊也沒歡送蘇景文,他們要是搞了,市委那邊怎麼看?關鍵這一問,他就知道非歡迎不行了,腦子一動,裝作早有打算地說:“時間還沒最後定下,但計劃早就有了,等羅秘書長手頭工作處理完我們就安排,到時市長一定要捧場啊。”

“那就看你們請不請我了?”關鍵笑說著,手卻摸向電話,田家耕知道關鍵要說的都說完了,不需要他再多留。領導驅逐客人的方式往往是含混的,需要你從每一個細小運作裏去揣摩。

“如果沒有事,我先告辭,市長很忙,不敢多打擾。”田家耕邊做出門的樣子邊說。關鍵伸出去的手又拿回來:“好吧,總之就一個目的,加強團結,共同把接待工作做好。你老田是幹過大事的,以後呢,還要幹大事,別在小事上鬧出不和諧。”

“市長的話我牢記下了,那我回去了。”田家耕逃也似地離開關鍵辦公室。出了門,長出一口氣,鬆展了下筋骨。幾個副市長中,他最怕到關鍵這裏。其實他也沒必要到這兒,因為接待工作不歸關鍵管,是柳明分管。可關鍵總把不歸自己的管的東西拿來管,弄得他們這些當下屬的,又多了一個難受的地方。

有人說,在官場,有兩樣東西你必須學會,不但學會,還要學精學紮實。一是傻笑,二是難受。官場很多地方都需要你傻笑,下級彙報上來難解決的問題,棘手得你沒有辦法表態,你要傻笑。讓你的下級從你的傻笑中明白,這種事,最好甭搭理。上級不分青紅皂白批評你,你不能委屈,不能辯解,更不能頂撞,因為他是上級。這個世界上,上級永遠不會錯,錯的必是屈居下麵的人。這時你更要傻笑,讓上級從你傻笑裏明白,你就一軟蛋,一頭沒有思想的豬。群眾麵前,你更要學會傻笑。群眾的問題往往都是尖銳的,尖銳到你根本沒法應對,這時候傻笑就有太多用處。既表示親和又表示虛心,還能塑造你親民形象,更讓群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弄不清你傻笑裏到底藏著什麼。難受則是你天天遇到的一件事,甚至每時每刻。為官的全部哲學,就在於別人讓你難受,你再讓別人難受。不難受不折騰,為官就沒一點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