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耕認定,問題絕不出在莫曉落身上,不管怎麼,莫曉落還不能左右李達。就算莫曉落跟白慈光有那層關係,拿白慈光的老道還有江湖經驗,怎麼可能讓莫曉落來攪這場局呢,那豈不是故意把自己暴露在別人槍口下。官場中人,無論級別到了多高,無論手中權力多大,對槍口的提防,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所有的官員都不會淺薄到故意將把柄留給對方,尤其在男女關係方麵,沒哪個官員不謹慎了再謹慎。田家耕同時也意識到,談判出現意外,並不是李達想推翻什麼,李達充其量就是一個傳話筒,一個影子,需要他站出來說話時,責無旁貸地站出來,扮演好他該扮演的角色。

問題肯定出在白慈光這裏!

可是前麵的大方向大盤子都是白慈光定下的啊,目前擺在雙方麵前的合作綱要,以及工作計劃書,都是白慈光和高原審核完後共同簽字的,而且報經省委省府同意了的。難道說,中間這段日子,真的有了啥變故?

田家耕首先考慮的是上層,他在腦子裏仔細把省裏幾位領導想了一遍。這是一種習慣,甭看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程序來開展,其實程序是受某些東西左右和控製的。在政府幹久了,你一定要明白,凡事表現出來是一種形式,背後又是一種形式。表現出來順利,證明背後是順利的,如果背後某種平衡打破,利益有了衝突,或者關係有了新的變故,那麼,表麵的東西肯定也要變。遇事千萬別就事論事,不要本著工作談工作,一定要搞清工作背後的複雜與多變,這樣,你才不會犯錯誤。

順著這個思路,田家耕把最近省裏市裏許多事想了一遍,想這些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接待辦主任了,似乎站得很高,能統攬全局那種。江北省的權力場,以及權力場中各種關係,就密密麻麻湧了出來,在他眼前鋪開,仿佛麵對一張作戰地圖,讓他分辨清各股力量,搞清各派之間的平衡與製肘,然後再梳理出一條明晰的線來。

這方麵,田家耕是有些天賦的。都說搞藝術需要天賦,其實當官更需要天賦。規則也好潛規則也好,有人接受起來很輕鬆,無師自通,有人死活也接受不了,這就是情商不夠。田家耕最大的優點,就是情商高。不管舒服的不舒服的,都能笑臉吞下。自己可以不舒服,但對方一定要舒服。這點,別人比不了。還有一點,對官場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權力關係,別人需要花大力氣去辯,去分析去研究,田家耕不需要,看一眼就明。

最近省裏是傳出一些陳副省長跟馮副省長之間鬧別扭的事,田家耕管這些不叫矛盾,也不叫鬥爭,天下哪有那麼多矛盾和鬥爭,都是別人編排的。他管這些叫別扭,就跟小倆口鬥嘴鬥氣一樣,說穿了也是鬧鬧別扭。馮副省長這人,一向強勢慣了,在省城江北市當過市長,那時就很強硬,險些能把市委書記左右住,要知道,江北的市委書記是省委常委,省級領導,馮光烈就敢於交鋒,敢跟人家鬧不和。最後,他還真贏了,那一任書記最後沒進了省委,也沒進省政府,隻到人大幹了一屆,退下去了。打那以後,馮副省長就養下一個習慣,敢於跟別人較勁,敢於跟別人對著幹。副省長陳國安恰恰相反,這人真是屬海綿的,綿得讓人看不出一點銳氣。省府班子裏,陳副省長有個挺招人喜歡的外號:海綿寶寶。他自己也知道人們暗底裏這麼叫他,聽了並不生氣,相反,表現樂滋滋的,很受用。其實這就是風格,就是藝術,就是化妝術。把一塊合成鋼化妝成海綿,那得需要多麼高超的技藝啊。副省長陳國安也是從基層一步步幹起的,最早時候還跟馮光烈搭過班子。那時的陳國安,跟現在大不一樣,硬著呢,有點合成鋼的脾性。但後來他意識到了一點,官場最大的個性就是沒有個性,官場所有的硬都是不成熟的表現。於是他發誓做一塊海綿,包容一切吸納一切,把所有的水分都吸附到自己肚子裏,讓自己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水貨”。

田家耕想,這也可能是別人認為陳國安保持低調的一個原因吧。

人的性格是在成長中煉就的,經曆過怎樣的環境,就能煉就怎樣的性格。都說江山易移本性難改,那是指別的行業,別的圈子,在官場,任何人的性格都是可以改變的。田家耕以前不也很烈?性格中有太多跟馮光烈一樣的東西,尤其古坪當縣長時,簡直烈到了極點。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他最大的缺陷。在古坪那幾年,他是不“踏實”的,有投機心理,也有炒作心理。官場有時候來不得快,其實人生也來不得快,可太多的人,總以為人生有捷徑,官場更有捷徑,於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通過異常的手段達到異常的目的。

有得逞者,但更多的人,卻翻了船。田家耕現在才懂得,官場為官,重要的一條,就是收斂,就是低調,就是做出一副無欲無爭的樣子。當然,他不是反對副省長馮光烈,他沒資格,他隻是提醒自己,馮副省長人家有資本,有實力,人家能玩起這些,他不能,他必須老老實實,謙虛謹慎。興許正是因了這些想法,田家耕在目前幾位省領導中,更喜歡陳國安一點,也更看好陳國安一點。

當然,田家耕跟陳國安是沒有聯係的,他這個位置的官員,陳副省長怕還看不在眼裏,也很難搭上關係。田家耕也不是那種十分主動的人,這一點,他真是比不了副市長關鍵。看看人家關鍵,多活躍啊,簡直稱得上八麵玲瓏了。不過對高層的動態,田家耕還是始終關注的。據他所知,市長萬慶河跟陳副省長關係不錯,但萬慶河從不表現出來。而市委書記高原,似乎跟副省長馮光烈走得更近一些。

這都是一個秘書長應該掌握應該了解的,不但掌握和了解,更要隨時隨刻觀風向察變化,因為所有的關係都不是一成不變,所有的同盟也不是牢不可破。官場向來是今天晴明天陰,晴時相聚陰時散,說不歡時難再歡。省裏這兩位領導,各有所長,論地位,他們都是常委兼副省長,陳副省長排名比馮光烈稍前一些。論資曆,馮光烈似乎又比陳副省長占優勢,畢竟他在省城江北幹過市長,那可是個含金量很高的位子,不但能接觸到更高層,而且能大量培養和提撥幹部。這點,才是為官者的老本!加上馮副省長跟省委向明書記關係不錯,他要辦的事,向明書記總是痛快地支持,他分管的工作,向明書記也是更關心一點。這就讓馮光烈覺得,自己是向明書記的人。在省裏,隻要跟省委一把手搞好關係,能被一把手當作自己的人,那麼,他的位置就很奪目了。但田家耕總覺得,這都是假象,有時候假象是很繁榮的,足以蒙騙住所有人的眼睛。

田家耕覺得,這次李達來南州,敢於推翻以前的調子,肯定跟兩位省長鬧別扭有關。白慈光也好,李達也好,在政治上都是極其敏感的。上麵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必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田家耕內心再次生出怕來,難道,上麵對南烏經濟合作圈,又有不同意見?不可能啊,如果真是這樣,萬慶河和高原,不會一點消息聽不到,更不會聽到了不做出反應。

頭痛!想這些問題,真比陪人吃飯替人喝酒更令人頭痛。怪不得太多的官員人還未老,身體就亂出問題,這樣那樣的奇病怪病瘋狂地往身上撲。再這麼想下去,田家耕也會想出病來。

這天她跟陸乙春走在護城河堤上,兩人陪萬慶河一同去看項目,看完項目,萬慶河有事先走了,田家耕不想跟得那麼緊,有意拖在了後麵。陸乙春看見了,借故也沒走。等別人走後,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河堤。

大堤很寬,微風吹來,甚是涼快。眼前波光粼粼,蘆葦還有各色植物豐滿著人的視線。野鴨還有不時驚起的水鳥讓人的心情一下痛快起來。田家耕想起當年修護城河的情景,那時他還在基層,不到三十歲,跟著老書記謝培安四處跑,當年重修這條護城河,加寬堤麵,把它改造成景觀工程,就是老書記的主張。現在人們談起來,還是直誇老書記為南州人民辦了件大好事。

不知怎麼,一走上大堤,馬上就有一種別樣的衝動。仿佛,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田家耕又回來了,當年的夢想還有壯誌雄心,隨著這泛動的水麵漸漸複活。田家耕搖搖頭,想把某些東西驅開,可很難。

怎麼會這樣呢,他感到奇怪。難道是自己原來想錯了,或是釋心大師還有老書記謝培安,用另一種方式來開導他?

陸乙春卻是興致連連,一看到水麵,馬上就興奮得叫了幾聲。還說忘了拿相機,這麼好的美色,真該拍下來發微博上去。

陸乙春竟然玩微博,這倒讓田家耕奇怪。微博田家耕知道,好幾次,秘書處的年輕人都鼓動他,讓他也開一個。田家耕真動過心思,學別人的樣,取個假名。可是玩了兩天,立馬嚇得收手。那上麵是啥不能說偏說啥,說了立馬就有人圍觀,尤其某些人,對政府意見老大了,專門挑刺。還有針對地方官員個人的,田家耕就看到過一條微博,曝光某個班子成員的皮帶,全是奢侈品,一條上萬呢。那天起,田家耕再也不敢上微博,覺得這東西很危險。為了不讓幾個年輕人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私底下,他用長者的口吻勸他們,別玩火,立足本職工作,還偷偷在上班時間暗查過他們。還好,那幾個年輕人比較聽話,說過之後,就不玩了。這才對嘛,身為國家公務人員,又在政府首腦機關,怎麼能……沒想到,陸乙春居然也玩這個。忍不住回頭瞅了她幾眼,很有些新奇感。陸乙春是被突然湧到眼前的美景沉醉住了,居然沒看見田家耕在審視她。手舞足蹈,哇哇亂叫,哪還有局長的做派。嚇得田家耕慌忙往四下看,這副嘴臉一旦讓人偷拍了發網上,那可就成大新聞了。

女人啊。見陸乙春還在瘋癲,田家耕搖了搖頭,兀自往前走。不大功夫,陸乙春追上來,沒頭沒腦問:“脈號準了沒?”

“我又不是醫生,替誰號脈?”田家耕裝作愕然樣,回身瞅住陸乙春。

陸乙春靦腆了一下,聲音很小地說:“知不知道蘇主任為啥請莫曉落吃飯?”

“聲音大點,剛才叫那麼凶,突然又沒氣了。”

陸乙春吐了下舌頭。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說來真叫怪,他們這些人,平時說話聲音都大,一談工作,立馬就小得隻能讓對方聽見。好像他們說的總是見不得人的事,其實不,這叫職業習慣。馴獸師可以把一隻老虎馴成貓,官場就能把他們馴成一隻蚊子。

“剛才說什麼,說清楚點。”田家耕收回心思。刻意將陸乙春帶這裏,就是想跟她談談。招商局這個窗口,了解的事比一般單位多。

“蘇主任請莫大小姐吃飯啊,這事有噱頭,你可別讓人家賣了。”

“有啥噱頭?”

“是替南華集團請的,申孜纏著蘇主任,非要他擺這個酒局。”

“擺就擺唄,不就一場酒局,反正南華錢多,吃不窮的。”田家耕嘴上故意,心裏卻連著打出幾個問號。這事他也在揣摩,蘇景文怎麼跟莫曉落有交情呢,不應該的。

“這可不是你秘書長說的話啊,酒局無所謂,關鍵酒桌上說什麼,這話可是你教過我的。”陸乙春抿了下嘴,一陣風襲來,弄亂了她頭發。頭發遮麵的樣子讓她看上去像個詩人,田家耕心裏為之一動,旋即便避開眼神。女人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給男人留下致命印象,可惜女人們不明白這點,總是要精心打扮自己,反而喪失了機會。

“除了明膠廠,還能說什麼。”田家耕盯著遠處一群野鴨,像是自言自語。

“秘書長就是秘書長,這麼秘密的事都讓你看到了,瞞不住啊。”陸乙春一邊回攏著頭發一邊說。

“不就一頓酒,有那麼多秘密?”田家耕覺得自己沒跟上陸乙春節拍,陸乙春話裏有玄機。

“傻了吧,莫曉落以前做過貿易公司總經理,貿易公司做什麼,就是搗騰鉻。”

“不光是鉻,凡是稀有金屬,她都搗。”田家耕強調到,這點他早就有耳聞。

“我說的是在南州,南州還有啥稀有金屬,不就是鉻麼?”陸乙春翻了個白眼。

“這跟老蘇請客有啥關係?”

“你真傻啊還是假傻?當年莫曉落拿好大一筆錢從江南華手裏收鉻,想借烏化集團名義再搗弄出去,合同都簽了,南華又暗暗把鉻給了幾家藥廠,讓莫曉落空歡喜一場。”

“給了藥廠?藥廠要這東西幹什麼?”田家耕這才緊張。

“你笨啊,明膠廠生產的是啥,這東西不光用在重要化工領域,食品、藥業都要用。通俗點說吧,你喝的酸奶裏有,吃的膠襄藥品裏也有,你真不知道?”

“什麼?”田家耕先是震驚,爾後,緩了語氣說:“我又不是專家,哪能知道這些。”

這話逗笑了陸乙春:“行了,還專家呢,現在一提教授專家,就等於罵人,我可不想讓我們的大秘書長變成磚家。還是說明膠吧,你真不知道南華明膠玩什麼把戲?”

一聽又是網絡語言,玩微博玩的,田家耕正起臉道:“不就一個明膠廠,能玩出什麼把戲?再說了,明膠廠在江南華眼裏,根本不算什麼,他的精力哪能顧及到這樣一個小廠。”

“唉,都說你現在關起門來不聞世事了,看來還真是,以前那個意氣奮發的田縣長田局長到哪去了?”

“死了。”田家耕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他還煩這個呢,現在是幾個田家耕在打架,弄得他都不知道究竟要做哪一個。又問:“明膠廠到底怎麼回事?”

陸乙春說:“工業用明膠以高價賣到藥廠、奶廠,賺取不義之財。”

“亂彈琴,南華明膠廠用的是廢舊皮鞋,皮革廠下腳料,隻能生產工業用明膠,跟奶廠藥廠有什麼關係?”田家耕不是裝正經,他是真不知道鉻還有別的用途。

“我就說嘛,我們的秘書長現在是越來越官僚了,莫不是真讓酒精把大腦給喝壞了?”

“往清楚裏說,別繞彎子!”

“詳情我也不清楚,這種事,除了江南華自己,怕是誰也不清楚。但烏嶺方麵拒絕收購明膠廠,怕是跟這有關。”

“道聽途說,能拿出證據來不?”田家耕再次黑下臉。這不是嚇唬,官場上這種流言千萬信不得,更傳不得,就算再親密的關係,談起這種話也一定要謹慎。且不說隔牆有耳,單就這事牽扯到的方方麵麵,就夠嚇人。田家耕本想打斷陸乙春,結束這話題,可是陸乙春一反常態,刹不住車地又說了許多。田家耕聽得心裏忽而驚忽而暗,最後隻剩了一樣東西: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