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怕。

小小的明膠廠,原來藏著這麼多秘密,竟然如此聳人聽聞。如果沒記錯,這廠子可是高原當市長時親自批的,包括建設用地,也是高原打破許多原則破格劃撥的。驀地,田家耕想到另一層,高原最近非常低調,談判這麼重要的事,他借故避開,難道跟這有聯係?

一身冷汗奔出來,田家耕連打幾個戰。

不能談了,馬上回!就在轉身時,田家耕忽然看見了安小橋。是她,自己的妻子,此刻正站在大堤下,一動不動地望住他跟陸乙春。

當天晚上,田家耕跟安小橋吵了一架。安小橋沒做飯,田家耕回到家,家裏冷冰冰的,安小橋和衣躺在床上,裝睡。田家耕先是耐著性子解釋,自己跟陸乙春為啥去了那,解釋半天,陸乙春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田家耕有些急,抬高聲音說:“你哭什麼嘛,我跟她能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沒有你跑那地方做什麼,真談工作,為啥不在辦公室?好浪漫啊你們,田家耕你好狠心,怪不得你讓我到她那裏去上班,原來你……”

“住口!”田家耕忽然野蠻地叫了一聲。這一聲反把安小橋給嚇住。田家耕不再說什麼,起身去廚房,他肚子餓了,相信安小橋更餓。做好飯,好言好語勸安小橋起來吃。安小橋倒也乖,沒再耍性子。吃著吃著,田家耕忽然問:“誰告訴你我在堤上?”

安小橋驚慌失措,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田家耕卻死命地追問,安小橋沒有辦法,最後才承認,有人將電話打到家裏,說他在大堤上,風大,讓安小橋送衣服過去。

真是關心到家了啊。田家耕歎一聲,他相信,這電話一定是蘇景文打的。

第二天上班,恰好在樓道裏碰上蘇景文,一向不愛惹事的田家耕,不知哪根神經錯亂,竟走上前去說:“謝謝蘇主任,昨天要不是蘇主任,我就感冒了。”

蘇景文沒有防備,啊啊了幾聲:“昨天,昨天什麼事啊,天氣不是挺好的嘛,咋會感冒?”

“那我可能是喝醉了。”田家耕丟下話,走了。十點鍾的時候,汪科長進來說,蘇主任衝葉大姐大發脾氣呢,罵得人家直抹鼻子。

“罵人家做什麼,人家就一打掃衛生的?”田家耕覺得不解。

汪科長歎一聲道:“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怕說了,會影響團結。”

“講!”田家耕一改往日唯唯諾諾樣,口氣裏突然有了當縣長那會兒的霸氣!

“我建議,主任您還是關心一下葉大姐吧,怎麼著她也是您安排進來的。蘇主任這人,不好說呐。”

“葉大姐,她怎麼了?”田家耕問完,又覺自己笨,太笨。沒好氣地說:“好吧,我知道了。”

等汪科長走後,田家耕心裏就是病了,最近他是沒關心過葉沫沫,可也無法關心啊。有些事是不能代辦的,有些界,是無法穿越的。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由自己來寫,別人說穿了,隻能在你過不去橋時,提供一座橋,但人生更多的是路,橋就那麼幾座,到了路上,就完全得靠自己。胡思亂想一通,田家耕還是覺得應該跟葉沫沫溝通一下,至少要問清,現在這份工作她有沒有怨言,有沒有後怕,如果真有,就不能讓她再幹下去了。狼窩裏是摻不得羊的,還是一隻弱小的羊。

把羊主動送到狼手上,那他就是凶手!

這天下午,政府正好沒有接待任務,有幾場小酒,另外幾個副秘書長應酬去了。田家耕有意晚走一會,因為機關樓上這些“40”“50”人員,包括後期安排進來的一批低保對象,都是在幹部們下班後才陸續進入工作崗位。他們要打掃衛生,要清理垃圾,保持政府大樓的幹淨與安全。田家耕等了大約半小時,樓道裏響起腳步聲,一聽那小心謹慎的腳步,就知道是葉沫沫。可憐的女人。他心裏歎一聲,出門,衝葉沫沫打聲招呼:“你來一下,有件事跟你說說。”

葉沫沫抬頭看了田家耕一眼,悄無聲息跟了進來。田家耕主動給她倒水,葉沫沫顯出緊張,連說幾聲不喝。田家耕笑了笑:“你別緊張,今天就是想跟你聊幾句。進來這長時間了,還沒跟你好好聊過,坐吧。”

葉沫沫以為自己幹錯了什麼,臉色蒼白,聽田家耕這麼一說,才鬆口氣。但也沒敢坐,繼續站在那裏。田家耕也不勉強,問:“家裏還好吧?”

葉沫沫說好。田家耕又問孩子學習情況,葉沫沫說上高一,學習很用功,中期考試全年級第二。一談孩子,葉沫沫那張缺笑的臉立馬有了興奮色,語言也流暢許多。田家耕由衷地誇獎了幾句孩子,說:“是你的福啊,有一個爭氣的孩子,比什麼都強。”

葉沫沫幸福得不成樣子,自從下崗離婚後,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聽不到一句關心話,仿佛成了整個世界的累贅,除了兒子,誰都在嫌她。尤其上午蘇景文罵她:“你算什麼東西,敢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以為有人給你撐腰是不是,不就是會脫褲子麼,跟站大街的有啥兩樣?還跟我拉臉子,以後少在我麵前晃,想賣風騷,到他那兒賣去!”聽聽,她成了東西,而且,跟站大街的一樣了。中午回家,她哭了,為自己的清白,也為田家耕,她清楚蘇景文是在罵誰。蘇景文幾次喝醉了酒,躺沙發上,讓打掃衛生的她按腿,還……算了,不提了,這種事,隻能死在心裏,千萬不能讓田家耕知道,她已經拖累到他了。

“有心事?”田家耕忽然問。

葉沫沫嚇了一跳,忙搖頭。

“上午的事,我聽說了,別往心裏去,老蘇最近心裏不痛快,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替他道個歉。”

“沒,真沒。”嘴裏說著沒,眼淚卻忍不住嘩啦啦下來了。這淚,一半是為蘇景文流的,一半,是衝此時的田家耕。這幢樓上,怕就田家耕一個拿她當人看。她想起很早前,家還完整的時候,跟老公去田家耕家,兩個男人坐著喝酒,她跟安小橋有說有笑談女人家的私事。現在回想起來,就覺是夢。

不知什麼時候,田家耕來到她麵前,遞給她一塊紙巾:“把眼淚擦了,以後不許這樣。要是覺得委屈,就換你到別的單位。”

“別,別。”葉沫沫急了,她真是不想換單位的,再說哪有資格換啊,什麼事她都能忍,真的能忍。

田家耕還是錯了。

原以為這樣安慰一下葉沫沫,就能把她內心的傷療好。可是僅僅過了兩天,第三天晚上,田家耕正在陪省發改委兩位處長喝酒,汪科長突然打來電話,說不好了,樓上出事了。“田主任啊,您還是回來一趟吧。”聽汪科長口氣,田家耕就知沒有好事。跟同時做陪的老喬悄悄叮囑一番,讓他陪好兩位處長,打車火速回到了政府。剛進大廳,就撞見驚魂落魄的汪科長。

“你慌什麼,不知道我在陪領導嗎?”

汪科長上氣不接下氣說:“出事了,主任您快上去,蘇主任他……”

“老蘇怎麼了?”

“他……葉大姐,葉大姐差點跳樓。”

田家耕心裏“嗵”一聲,緊著步子就往電梯口奔。電梯偏又上去了,等不及,三步並做兩步奔上樓。老辦的辦公室門大開著,裏麵傳來他的叫罵聲:“想給我栽髒,媽的,你配不配,也不看看你長什麼樣,典型的黃花菜,清水老蘿卜,還想給我脫褲子——”樓道裏不見葉沫沫,田家耕奔進老蘇辦公室,還沒開口,蘇景文就撲了過來:“老田你來的正好,這叫什麼事,你得給我評理。不就一清潔工,想幹就幹,不想幹滾人,什麼鳥東西?”

“這……怎麼回事?”

“我中午喝了點酒,不舒服,睡了一下午。起來見那個姓葉的正好打掃衛生,就讓她幫我倒杯水,她倒好,說我……唉,我都說不出口。老蘇這人是你調進來的,你得給我一個說法。”田家耕顧不上聽這些,目光四下裏搜尋,見蘇景文衣服暢著,脖子裏有手抓印,出血了。頭一低,偏又不爭氣地看見,老蘇褲子沒係好,慌亂中隻提好一邊,而且前門大開……脫身出來,四下找葉沫沫,最後在小接待室裏看見了她。葉沫沫早已哭成淚人兒,田家耕進去時,她抱作一團,痛苦而又無助地蜷縮在沙發上。她的上衣被撕破,半隻乳房還露在外麵,裏麵胸罩也被撕掉了,隻能借助兩隻手臂擋住那一抹風景。田家耕看見,葉沫沫胸脯上有幾道紅印,更可氣的,下麵皮帶也被扯斷,可見發生了什麼。

田家耕不知怎麼安慰葉沫沫,心裏罵汪科長,這種時候跑出去做什麼?等汪科長氣喘籲籲回到樓上,才知是跑去為葉沫沫買衣服了。也是,樓上就這幾個人,全是男的,那幫清潔工不知哪去了,整幢樓顯得有些空。

“穿上吧。”田家耕從汪科長手裏接過衣服,遞給葉沫沫。葉沫沫紅腫著雙眼,窸窸窣窣穿衣。田家耕衝汪科長呶呶嘴,兩人來到外邊。田家耕悄聲問:“怎麼回事?”

“具體我也不大清楚,我在家吃飯,劉組長突然打電話,讓我火速到單位,說出大事了,等我趕來,樓裏沒人,他們全走了。葉大姐披頭散發,蜷縮在樓道,我好說歹說,才把她勸進來。”

“打電話問劉組長了嗎?”劉組長是葉沫沫他們的頭,也是下崗女工,五十多歲。

“問了,她說……”汪科長吞吞吐吐,田家耕火了:“都啥時候了,你還吞吐?!”

“蘇主任把葉大姐壓沙發上,強行扒褲子。葉大姐大叫,劉組長趕進去,蘇主任罵他們全滾,還拿茶杯砸了劉組長。”

“畜……”田家耕沒把另一個字罵出來,扭頭朝蘇景文辦公室看了眼,聽見裏麵聲音很高,好像是在跟別人通電話。

“他把別人轟走後,還不讓葉大姐離開,強行那個。若不是葉大姐奮力砸開窗子,要跳下去,怕是……”

蘇景文辦公室有扇窗玻璃的確是爛的,葉沫沫手上也滿是血,看來,葉沫沫真是逼急了。

“行,你先送她回去,好好安慰安慰,別再惹出啥事來,還有,這事先別對外講,嘴巴給我關嚴一點!”汪科長嗯了一聲,就去照顧葉沫沫,田家耕站在空蕩蕩的樓道裏,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可是堂堂的人民政府啊,怎麼會……隨後,電話就來了,先是關鍵,劈頭蓋臉就訓田家耕,這些輔助人員怎麼管理的,這是人民政府,不是街邊旅館更不是夜總會,怎麼什麼人也往裏麵安排?“自己不檢點,想從領導幹部身上撈好處,遭到拒絕還反咬一口,這樣的女人也敢放在政府大樓?”

田家耕有口難辨,隻覺得血往某一個地方湧,身體快要爆炸了。等關鍵罵完,關電話時,胸腔裏終於崩出兩個字:流氓!

接下來是市委那邊秘書長,拐彎抹角問詢半天,聽田家耕吞吞吐吐,不方便多說,非常通情達理地提醒道:“他這個人,怎麼說呢,在這邊時也是亂事不斷,你就多擔待點,該遮掩的還得遮掩,傳出去,大家都丟麵子啊。”

田家耕嘴裏嗯著,心裏卻要炸。市委秘書長說的沒錯,蘇景文這人毛病太多,幾乎一年鬧出一檔子事。有次將市委一年輕女幹部強行壓在辦公桌上,讓人家女幹部拿電話把腦袋砸破了。分管接待後,又把手伸到梅園,梅園年輕漂亮的服務員,幾乎都動過心思,也鬧出過幾次醜聞。有次甚至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驚動了法檢兩院,但最終,還是讓市委那邊壓下去了。

官場就是這樣,有些事雖是發生在個人身上,但傳播出去,損害的還是集體形象,甚至政府形象,老百姓罵起官員來,不是罵某一個,而是罵群體。所以,但凡遇到這種事,都是先壓後保,力求不擴散出去。當然,也正是這種顧慮和縱容,才是個別人變得有恃無恐。

田家耕還在發愣,蘇景文倒是出來了,衣服褲子全換了,穿戴非常整齊,見田家耕呆站在那裏,上來就說:“田主任你說,這事咋辦?”

田家耕瞪圓了雙眼,看了足足有五分鍾,忽然爆炸似地說:“你想怎麼樣,你還想怎麼樣,是不是馬上讓公安局的人過來?”

“你……”蘇景文惱羞成怒,恨恨一跺腳,走了。

田家耕盯著他道貌岸然的影子,看著看著,眼裏忽然有了淚。這淚一半是為葉沫沫流的,一半,是流給他自己。

說穿了,他是體製中一員,助紂為虐的一個!

陸乙春再次來到田家耕辦公室,還是那個話題。這話題最近困住了陸乙春,尤其莫曉落,簡直讓陸乙春上了癮,非要挖出個子醜寅卯來。女人對女人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興趣,官場中兩個男人多是為了爭權,換成兩個女人,爭得就多了。

“莫曉落這次來,是為報這一箭之仇。我打聽清楚了,去年那個單子,讓莫曉落損失了不下八位數。”陸乙春說。

“不會吧,一碼歸一碼,就算鉻沒到她手裏,那也是兩家企業的事,現在談的可是兩個市的合作,她難道連這個也不懂?”田家耕想岔開話題,最近他對南烏合作有些煩,不想談這事。其實他是對什麼也煩,煩得都不想憋在這幢樓裏了。葉沫沫的事,最終還是壓了,羅駿業說:“你我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人家是市委那邊來的,素質還有政策水平,高過我們。再說了,書記市長不發話,你我說又有何用?給葉沫沫調換一下,讓她打掃別的辦公室。”

還能怎麼著,遇上比這更氣的,還不得照樣裝著?

陸乙春卻不減興致,繼續道:“你還是不懂女人,女人做起事來,哪有那麼多大局,小性子都耍不完呢。”

田家耕沒有理會。

陸乙春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老大,我怎麼聽人家說,這次烏嶺方麵是不想讓莫曉落來的,是她硬纏著白慈光……”

“亂說!”田家耕突地發了火。發完,又覺不該這樣,說了件別的事。陸乙春正好跟他相反,心思還在莫曉落身上,又跟田家耕談起上次蘇景文單獨宴請莫曉落一事,說這裏麵定有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