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慶河的拳頭重重砸在了桌子上,桌子發出令人心戰的聲音。田家耕頭垂下去,這番話砸著他了,砸得有些重,但沒懵。思忖了一會,道:“我知道了,市長所慮極是,有些事,不是按我們想的那樣出牌。有些牌,至今還捏在別人手裏。但你不動他,他就不打,永遠也進入不了解決的環節。這事如果市長沒有別的計劃,就交給我吧,我先梳理梳理,能不能成功不敢保證,但梳理了總比不梳理好。”

“不行!”萬慶河堅決地說了一聲。田家耕臉色發白,他所以能咬著牙把那句請命的話說出來,是內心真的鼓蕩著一種東西,烏嶺之行,堅定了他某種信念,也讓他覺得,精力不能天天集中在酒桌上,酒桌之外的菜,他也要嚐幾口。這對他的未來有好處。金華那天的話又在耳邊回蕩:“我不希望你變成懦夫,更不想看到你變成酒桶。我金華不死心,你田縣長也不能死心。你要回到過去的狀態,就是那個我喜歡的狀態,懂麼?”

是的,他懂麼?

懂!

正猶豫間,萬慶河又重重說:“這事既然你老田提出來了,那就去做,但有一個條件,必須做好,不能出半點紕漏,否則,你就安心當你的接待辦主任,其他事,該誰操心的讓誰去操心,實在操心不了的,就讓它繼續汙泥一般堆著。”

“我……”田家耕想表態,萬慶河的眼神卻驀地駭住了他。真的是駭住。萬慶河是一個外象樸實甚至有點敦厚的人,那雙眼睛看人時,從來都笑眯眯的,很少露出凶光。就算生氣,眼也是瞪一半,另一半,仍舊溫和著、慈善著。他在南州,有慈目市長之美稱。可是今天,萬慶河眼裏的溫和全沒了,射出來的,不是怒,也不是怨,而是……田家耕最終才明白過來,那是期望、信任,還有暗暗的鼓勵和鞭策……

官場有些棋,是要歪著下橫著下的,老是按常理出牌,這牌就被別人摸透了脾性。有力度的牌,沒了力度。非常具有殺傷力的一步棋,走出去結果軟綿綿的,一點效果也沒。跟萬慶河談過後,田家耕輕鬆好多,感覺兩人又近了許多,對萬慶河的了解,也比以前更具象更內省。田家耕現在相信,南州許多事,萬慶河心裏是有底的,剛才談話充分證明這點。以前覺得他不拿出辦法來是沒有辦法,現在不這麼想了,他想到了另一麵:人。

萬慶河缺人!凡事必須要有人去幹,再好的計劃也要具體的人去落實去執行。甭看南州官場這麼多人,死心塌地跟著萬慶河的,也不在少數,這方麵萬慶河至少能跟書記高原打個平手。兩人畢竟都是從本土起來的,也都經營了若幹年,怎麼能缺人呢?可還是缺。這就是官場的奧秘。手底下有人,並不是都能用,手上握很多牌,並不都能打出去。就說眼下吧,萬慶河手底下真正能用的,也就那麼幾個人。常務副市長柳明、秘書長羅駿業,以及幾個主要部委的負責人。別的人,要麼份量太輕,要麼就是牆頭草,隨風倒,平日喝喝酒捧捧場子還行,真要交付他們重量級的工作,怕就有危險。可柳明這人太軟,他是典型的溫和派,別人溫和是因為形勢需要,不得不溫和。柳明卻是骨子裏的,雖然談不上老好人,但真正能堅持的東西,還是少。尤其遇到複雜的人際關係,尖銳的人事矛盾、派係爭鬥,柳明這邊就隻有苦笑和搖頭。要不是這樣,南烏合作不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秘書長羅駿業倒是有個性,在工作中也敢於主張敢於叫板,但那是以前,是在當教委主任的時候。現在的羅駿業,基本就是一奶奶。遇事三避、三讓、三問。人是不能受打擊的,有些打擊真是會摧毀人的鋼鐵意誌。按說,秘書長就是市長的堅強支持,是市長的有力臂膀,凡是市長相推行的舉措,秘書長必會在第一時間站出來力而挺之。凡是市長想攻克的山頭,第一個衝上去的,必是秘書長,這叫堅而摧之。但羅駿業現在頂多就是把文字性的東西把好關,不讓出錯,把會議啥的安排好,不讓出偏差。其他方麵,他除了笑,就是歎,一點力量都沒。兩隻最該有力的拳頭都沒了力,可見萬慶河的底氣有多不足。其他副市長,表麵看都能交付一些工作,但都是無大礙無爭議的。是那種幹了大家臉上都好看,不幹或幹錯大家都傷不到元氣的,這叫一般性工作。更可怕的,這裏麵還有個關鍵,虎視眈眈,就怕萬慶河不出事,一出事,關鍵立馬就能哈哈大笑。不知啥時起,往眼裏摻沙子,往鞋裏放石子,成我們配備班子的一條規則了,一個班子不能太口徑統一,不能隻發一個聲音,成了我們堅持的原則。堅持了這樣的原則還要求班子務必搞好團結,務必下成一盤棋。於是矛盾就有了,這班子怎麼也下不成一盤棋,就算苦苦下出,也是假的,是貌似的,是互相妥協互相讓步出來的。往裏摻沙子的原委,可能是出於互相製約,互相監督,但很多事都會事與願違,甚至演變成完全相反的結果,這就是矛盾橫生鬥爭橫行的原委。

鑒於這樣一種現實,萬慶河工作起來,就謹慎多了小心多了。給外界的印象,也就是無力多了柔弱多了。但他本身又不是一個柔弱的人,更不是一個容易屈從容易讓步的人,那他隻能苦自己。

想做事而又做不了事,這才是為官者最大的悲哀!

現在,萬慶河似乎有意將求援之手伸向田家耕,因為他說:“家耕啊,你看我現在要刀沒刀要板沒板,就算有一堆菜,怎麼做出宴席來?”他還說:“唉,當初真不該讓步,不該這麼委屈你。”這話彈的是老弦,當初萬慶河是主張讓他直接任秘書長的,正是因為羅駿業無法安排,才……田家耕為此感動,士為知己者死。骨子裏,田家耕還是很傳統很守舊的。其實傳統的東西,才是校正我們腳步的東西,傳統砸得越快,腳步亂得越快。傳統毀得越多,美好消失得越多。國家如此,社會如此,個人更上如此。

田家耕連著忙了兩天,為推開幹擾,他把妻子安小橋打發去了省城,讓她陪陪安安。因為老曹現在越來越不像話,有天夜裏他居然喝醉睡在馬路上,害得交警半夜裏給田家耕打電話。田家耕和小橋趕去時,老曹還在呼呼大睡,交警苦著臉說:“秘書長啊,也就是你家親戚,換別人,我們早扔進垃圾筒了。”

“是該扔。”田家耕說了一句,一抱子抱起老曹,真就跟抱起一垃圾筒一樣。老曹現在輕得如同一個孩子那般重了,田家耕真怕哪一天他會讓酒喝死。田家耕擔心老曹這樣會嚴重影響安安的成長,讓妻子去省城,做一次母親。再者,安小橋不知最近犯了什麼瘋,天天在他麵前提工作的事,說一天也不想在家閑著了,再呆下去,她就成了傻子。而工作的事自從上次提過後,萬慶河再也沒問過。不知是工作太忙,忘了,還是人家就那麼一說,並沒當回事去辦。這種情況,田家耕自然是不能再問了。領導的話,你永遠要選擇著聽。領導的好心,你永遠不能主動去領。

妻子安小橋卻不懂這些,以為市長說了,這事就成定局。忍不住就在田家耕麵前追問,田家耕被她追問得有些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