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持續了三天三夜,刮得人心都慌了。風勢剛一減緩,林雅雯就急著往胡楊趕。三天裏她已接到不少電話,都是跟她嚷嚷南湖的事兒。包括朱世幫,也在電話裏跟她發瘋:“這個爛攤子,我是不想收拾了,誰愛收拾派誰來!”
林雅雯知道他在撒氣,常委會上的事,他不可能聽不到,但聽到也是閑的。林雅雯很是正色地教訓了一通朱世幫:“我告訴你,你的調動是我攔的,停職也是我提出的,你有意見,可以對我提。但對工作,絕不能兒戲。
縣委沒正式下發通知前,你還是胡楊鄉的黨委書記,那兒的一草一木,都跟你有關聯。你要是敢撒手不管,再惹出事兒,我饒不了你!”
朱世幫當下就叫屈道:“我的林大縣長,我朱世幫啥時兒戲了?
你停我的職我沒意見,就算撤我朱世幫,我也認了。
但南湖的事,不是我一個鄉黨委書記能解決的。
眼下群眾的情緒還極不穩定,隨時都可能發生更過激的事。
我請求你,跟姓鄭的說說,叫他別再折騰了,再折騰,我真是不管了。老百姓愛咋鬧咋鬧去,出了事,反正有他兜著。”
“行了,你們兩個,別再互相咬來咬去,你以為你做的事就光明?我可告訴你,你再敢背後亂撐腰,鼓動群眾鬧事,到時候可不是我林雅雯跟你過不去,是黨紀國法跟你過不去!”
朱世幫“嘿嘿”笑了兩聲,這家夥,一觸到他的痛處,就隻笑,典型的老油條。林雅雯還想叮囑幾句,沒想朱世幫道:“你們都說我在背後撐腰,那好,從今天起,跟群眾見麵的事,我一件也不幹了,我把自己軟禁在辦公室裏,這總行了吧?”
“你敢!”林雅雯惡了一聲,啪地掛了電話。她知道,再說下去都是廢話。跟朱世幫這種人談工作,隻能點到為止。
這三天她在想一個問題:對朱世幫,她是不是太苛刻了點?
還有,真的把他從胡楊鄉挪開,南湖的局麵會不會更不好收拾?對第一個問題,她點了頭。她知道很多時候,自己也是迫不得已。縣長畢竟是縣長,站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方式還有要考慮的因素都跟鄉長不同,特別是南湖的問題牽扯到流管處的改革,這是一件令省長們都頭痛的事,她一個小小的縣長,隻能服從,哪還能為了胡楊鄉的利益,置大局於不顧。但怎麼顧?
到現在,她也沒想出個兩頭兼顧的策略,隻能先給朱世幫施加壓力,讓他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千萬別再火上澆油。
苛刻就苛刻吧,有跟他解釋的時候。
對第二個問題,她沒有答案,真的沒有。她隻有擔心,深深地擔心。
車子駛上鄉村公路,顛顛簸簸往前行。林雅雯閉上眼,這些天她真是心力交瘁,有時候累得眼皮都睜不開,心裏的那份累,就更沒法提。她真希望“121”風波快點過去,快點過去吧,人不能總陷在亂麻中,這種事兒折騰起人來,真是要命。再者,她不是跑來處理這些沒名堂的事的,她有遠大的抱負。
腦子裏猛地響起司馬古風的話:“這次機會對你很重要,你一直在省直機關,最缺少的,就是基層工作的經驗。
眼下很多人都拿去基層當鍍金,你千萬不能有這想法。
你要紮紮實實地在那兒幹上幾年,幹得出政績幹不出政績且不說,對自己,要當做一次學習和鍛煉的機會。不是誰都有這樣的機會的,要抓牢,一定要抓牢。”她到沙湖縣後一個多月,第一次回省城,就接到司馬古風電話,說是請她喝茶。
司馬古風對茶道獨有研究,他最大的嗜好,便是請一個賞心悅目的女伴去品茶,“且聞清茶香,不見美人醉”,這是他心目中最為享受的時刻。
其實跟司馬古風喝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甭看老頭子已經過了六十歲,心態一點都不老,甚至,比年輕人還要活潑,還要可愛。
林雅雯還記得第一次受邀跟他喝茶的情景,那時她對司馬還不是太熟,關鍵是心理上還有一份拘束,放不開,正正經經坐他對麵,動都不敢動。
惹得正在專心致誌滌茶具的司馬古風忽然放下銅壺:“你這麼嚴肅幹什麼,這是在茶室,需要的是一份輕鬆自如的心境,不像課堂,你在課堂上也沒這麼正襟危坐過啊。”林雅雯靦腆一笑,想放鬆,沒想身子越發吃緊,怎麼也放鬆不了。
司馬古風懊喪地說:“完了,今天這茶,品不出味了,你這一緊張,把香味全給緊沒了。”林雅雯當時不明白,香味怎麼就能給緊沒呢?後來她才知道,司馬古風說的還是喝茶時的心態,神態。神有茶韻便有,神無茶韻便無,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能融到茶裏。人如茶,茶如人,人在茶中,茶才能在人中啊。司馬古風這番話,讓她品了好些日子,最後才悟到,他是借茶說事,借茶說人。
當然,那天司馬請她,顯然不是為了享受,司馬古風一直擔心她到下麵不習慣,更怕她被下麵的風氣熏染。“人在任何時候,任何處境,都要保持清醒。
你現在應該清醒的是,始終不要忘記,你是一個有遠大抱負的人。縣長、市長,這些並不是你的目標,你要把從政理解為不為官奮鬥,也不單純為民奮鬥,而是改良社會改良自我的一所大課堂,你要在這所大課堂裏有所成就。”
有所成就。林雅雯默默地重複了一遍,眼前就清晰地閃出司馬古風那張棱角分明的瘦臉來,還有那雙睿智的眼睛。這兩年,
司馬古風成了她精神上的一棵樹,心靈深處一條河,每每煩惱或是彷徨的時候,他總能在某個遠處,用眼神喚醒她。
林雅雯掏出手機,想打給司馬古風,電話卻突然在手裏叫起來。一看是強光景,林雅雯調整了一下心態問:“啥事?”
“林縣你在哪?我找你有急事。”強光景的口氣很慌。
“我在路上。”林雅雯說完,又覺納悶,順口問:“早上出門時司機沒跟你彙報?”
按慣例,縣長或者副縣長有事遠出,不論是下鄉還是外出辦事,必須要跟辦公室打招呼,就算自己不打,也要讓司機跟辦公室說一聲。聽強光景的口氣,好像他對自己去下麵還不知道。
強光景“哦”了一聲,聽口氣,顯然是他把這事忘了。
林雅雯心裏湧上一絲不滿。最近強光景不知咋回事,辦事總是丟三落四,沒了條理。
“林縣,你快回來,省廳來了人,又是調查‘121’的。”
強光景像是才記起司機跟他彙報過這事,不過他的口氣仍是一片慌亂,
他現在是越來越見不得上級領導了。
“哪個廳的?”林雅雯忍住不快,問。
“還能哪個廳,是林業廳兩位處長,嚷著要見你。”
“不見!”一聽又是林業廳,林雅雯沒好氣地道。
“121”毀林事件發生後,幾乎天天都有省廳領導下來,林雅雯的“娘家”林業廳當時也派出過調查組,在沙湖縣蹲了半月,由於毀林一方胡楊河流域管理處歸省水利廳管,所毀的林地又不在沙湖縣管轄範圍內,林業廳便也沒對沙湖縣做過深的追究。為此事,林雅雯不止一次找到林業廳,要求林業廳出麵,盡快協商解決,不要再讓“121”事件無節製地擴大,誰知一向對她很關心的“娘家人”在這事上出奇地選擇了沉默,一句公道話也不講。
林雅雯對此耿耿於懷。沒想到這事兒過去了幾個月,林業廳突然又來了人。
司機小孫放慢車速,回頭問:“要回去麼?”
“不理他,繼續走。”
走了還沒五百米,書記祁茂林的電話來了,問:“你在路上?”
林雅雯“嗯”了一聲。
“你還是先回來吧,林業廳這邊你熟,你負責接待一下。”說完,掛了電話。林雅雯的心裏,就有些難受了。說實在的,跟“娘家人”慪氣是一個方麵,關鍵是,她怕陪領導,更怕沒完沒了的彙報。事情都在那兒擺著,樹是流管處毀的,沙灣村的村民氣不過,跟流管處的工人打起了群架,打到後來,也索性摻到毀林的隊伍中。要說追究,怎麼也得先追究流管處。可是大家偏偏都回避著流管處,要把責任往農民身上推,
有人甚至還想把毀林這筆帳記在沙灣村村民頭上,這才讓矛盾進一步擴大,變得不可收拾。林雅雯真是不明白,清清楚楚的事兒,怎麼都要齊上心往渾裏攪?
猶豫一陣,她有些無奈地跟司機說:“掉頭吧,往回走。”
回到縣城,林雅雯緊著去見兩位處長,剛上樓,就聽見老蔡的聲音:“我說老鄭,你做事能不能漂亮點,拋開我們不說,你這麼做,讓人家雅雯同誌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