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雯一聽,就知道蔡處長是跟鄭奉時通電話,她有意放慢腳步,想聽聽鄭奉時到底在電話裏怎麼說。

賓館房間的門敞開著,蔡處長的聲音又一向很高,他是省廳有名的大嗓子,說話做事很有股梁山好漢的味兒。

鄭奉時大約說了句什麼,惹得蔡處不高興:“算了老鄭,這事我不跟你扯,你別老拿改革當擋箭牌,反正林子在你的地盤上,你看著辦。不過我把話撂這兒,你要是再敢砍掉一棵樹,小心我一紙訴狀,將你告上法庭。”

林雅雯暗自一驚,聽蔡處這句話,好像流管處又要毀林?

聯想起這些天胡楊鄉三番五次跟她打電話告狀的情況,她心裏忽地湧上一股不祥,再也不敢在外麵偷聽下去,三步並作兩步,就奔進了房間。

看見她,蔡處長怔了怔,跟鄭奉時說了句就這樣吧,我這邊來客人了,就收了線。沙發上坐著的老祁緊忙站起來,笑著跟她打招呼:“我的大小姐,我們來兩天了,你倒好,避而不見。”大小姐是過去廳裏同事送她的雅號,既是恭維,也是昵稱。

“來兩天了?”林雅雯一愕。一看是老祁和老蔡,她心裏的親切感便湧了上來,你還別說,離開林業廳兩年,林雅雯最最不能忘掉的,就是這兩位。特別是老祁,林雅雯麵前,他既像兄長,又像父輩,關懷和幫助把過去的日子填得滿滿的。加上老祁無拘無束,說話做事總是一副直脾氣,率真起來,又狀若孩子。

跟他在一起,你覺得每一天的陽光都是透明的。哪像現在,時而暴風驟雨,時而暗雲滾滾,你想透明,都透明不了。

林雅雯心裏生出一層內疚,兩位處長大駕光臨,來了兩天她居然不知道。

“你別聽他胡說,我們剛從市裏下來,想你了,順道來看看。”

蔡處長笑著說。相對老祁,蔡處長跟她,似乎稍稍遠點,說話也就正經點。也可能是蔡處長曾給她當過直接領導,始終越不過那道線。

一聽老祁是在詐她,林雅雯這才鬆口氣,笑道:“哪啊,一聽兩位來,我從沙漠裏掉頭就往回趕。你們是欽差,小女子哪敢怠慢。”邊說邊跟強光景打電話,讓他弄點水果來。

再怎麼廉潔,也不能拿兩杯白開水招待娘家人啊。

不多時,強光景提著兩籃水果還有一條煙進來了,大約見屋子裏的氣氛輕鬆,並不像他想得那樣糟糕,人也沒那麼慌張了,不過說話還是很拘謹:“實在不好意思,怠慢二位領導了。”

兩位處長瞅瞅強光景,又瞅瞅林雅雯,似乎提前對了什麼暗號,更像是玩啞謎,兩人都想笑,又都沒敢笑出來。強光景剛走,老祁就忍俊不禁:“雅雯,你挑的這個辦公室主任,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蔡處長也鬆了那張臉,痛快地笑道:“雅雯啊,你咋能瞅上這麼個活寶。讓他侍候你,你受得了?”

林雅雯被兩人說得臉紅,卻又不知強光景在二位麵前獻了啥醜,隻好裝啞。兩位處長開夠了玩笑,蔡處長這才言歸正傳:“好了,雅雯,跟你談正事吧,我們這次來,是……”

兩位處長真是為“121”來的,半月前,幾名記者聯名將“121”

事件捅到了國家林業部,國家林業部深感震驚,責成省林業廳做出詳查,並將詳查情況報告林業部,很有可能,林業部也將派出調查組,

對胡楊河流域毀林事件展開全麵調查。

“胡楊河流域的問題,已引起中央高層的重視,省上正在組織相關部門,製定流域綜合治理方案。我們這次來,重點是調查流域的綠化麵積,這個數字很頭痛,不瞞你說,目前報表上反映的情況,流域綠化麵積已達到百分之八十,可事實呢,你最清楚,怕是百分之十也達不到。”

“報表你也敢相信?”林雅雯剛剛鬆下表情,一聽談報表,臉又苦了起來。

“不相信能咋的?離開了報表,我們怕是更沒說話的依據。”

蔡處長苦笑道。

“明知道報表有水分,但一級一級,還得依賴它,這就是我們的悲哀。”老祁插話道。

“做吧,總有一天,假的會做得把真的徹底淹沒掉。到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怕連當罪人的資格都沒了!”娘家人麵前,林雅雯也用不著遮掩,索性敞開心扉,發起感慨來。

一聽她的口氣,老祁趕快安慰:“我說大小姐,你也別那麼悲觀,怎麼見一次麵你就灰暗一次,這樣幹下去,危險!

你的勁頭要是縮了水,我可不饒你。這麼著吧,你準備一下,就流域治理特別是防護林建設方麵存在的問題還有縣上的打算,我們先溝通一次,兩天後謝副廳長要來,他要聽全麵彙報。”

一聽又是彙報,林雅雯的心就叫開了,饒了我吧,上帝,你總不能讓我天天陷到會海裏。叫歸叫,工作還得抓緊,畢竟,流域的綜合治理非同小可,兒戲不得。

從兩位處長那兒出來,林雅雯將情況向祁茂林作了簡短彙報,祁茂林說:“這工作你就負責起來吧,該怎麼彙報,你心裏應該有數。”祁茂林說話,有時很直白,有時,又深奧得讓人難以琢磨。應該有數?林雅雯覺得這話別有意味,好像在暗示她什麼。她不喜歡猜,正要細問,祁茂林忽然歎道:“雅雯,我咋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事兒要發生啊。”

“什麼事?”林雅雯的神經跟著敏感起來。

“我也說不準,但我感覺,真的風暴要來了。”

“風暴?”林雅雯雖也有相同預感,但她一直不希望這種預感成為現實。這陣聽祁茂林這麼一說,心裏的疑惑就更重了。這些日子祁茂林表現很為反常,特別是上麵來人,既敏感又悲觀,甚至有種散了架的錯覺。

這在祁茂林身上,可是很少見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它去吧。彙報會的事,你抓緊準備,具體的事兒,可交給石壘同誌去做。縣委這邊,我也跟辦公室說一下,讓他們積極配合。

等會兒我要去一趟北湖,北湖那邊現在也是一團糟,問題再不解決,怕是……”祁茂林沒把話說完,不過從表情看,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林雅雯沒敢多留,怕祁茂林的情緒影響到她,離開辦公室時,祁茂林忽然又說:“朱世幫的事,你再考慮一下,實在不行,就按你的意見辦。”

林雅雯愕了幾愕,祁茂林在這個時候突然讓步,讓她有了更深的想法。

準備工作緊張有序,兩天後,謝副廳長來到沙湖縣,彙報會正式召開。

林雅雯先是詳細彙報了“121”事件,接著又彙報了事後沙湖縣采取的有效措施,並將沙湖縣二十年的治沙經驗和取得的成就作為重點,做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彙報。也不知為什麼,彙報的時候,林雅雯幾次忍不住將目光投到了祁茂林臉上,這天的祁茂林聽得很認真,記得也很認真,特別是林雅雯念到數字的時候,他手裏那支筆,幾乎忙個不停。

祁茂林過於認真的舉動,引得林雅雯一陣亂想。

後來她才明白,祁茂林生怕她在數字上再次犯錯。

數字這個錯,犯不得啊!

林雅雯剛來沙湖縣的時候,曾在數字上犯過錯誤,有次跟市裏彙報工作,她在事先沒征求祁茂林意見的前提下,將三個鄉鎮人口超生的情況捅到了會上,還無一例外地拿數字說話。結果她闖禍了,不但當場挨了市領導的批,事後還被祁茂林怪得一塌糊塗。“你以為數字是那麼隨便捅出去的麼?凡是往上報的數字,一定要慎而又慎,要再三斟酌,你倒好,自己下一趟鄉,道聽途說一番,就敢將這些未加核實的數字往會上捅。”

林雅雯當然不是道聽途說的,但沒在會前碰頭是真。

縣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往上彙報的數字,必須在縣委常委會上碰頭,也就是說,得經過書記祁茂林核實。祁茂林認為這些數字沒問題了,才能往上報,如果有問題,就得重新統計,重新推敲。是的,推敲比統計更重要,這就是基層工作的真諦。未經常委會統一口徑,林雅雯自作主張就將數字彙報到上麵,出了問題,責任隻能由她一人擔著,哪怕她說的那些數字千真萬確!

會後不出一周,三個鄉鎮無一幸免地被市計生委掛了黃牌,黃牌意味著鄉鎮長被一票否決,官當到頭了。

而且新上任的鄉鎮長必須要在兩年內把黃牌摘掉,縣上也是同樣,三年摘不掉黃牌,她這個縣長也到了頭。

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林雅雯被上上下下怪了個遍,一時成了沙湖縣最大的敵人。這件事對她衝擊很大,打擊也很大,算來,是她到沙湖縣接受到的第一次深刻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