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述
漢代的詩歌基本上分成兩大塊,一個就是漢代的樂府詩,一個就是古詩十九首,或者說“古詩”。這一節主要講樂府詩,下一節講古詩。
樂府的兩大功能
簡單地說,官方的掌管音樂的機構就是“樂府”。樂府在漢代,主要是在漢武帝時代,有非常顯著的規模的擴大和功能的增加。樂府機構主要有兩個功能,一個是製作樂曲和歌詞,就是為了特定的目的,指定人去製作一些樂歌。這些樂歌主要用在一些重要的正式的儀式活動中。樂府的另外一個功能,就是收集和保存民間的音樂和歌詞,這些音樂和歌詞用來做什麼呢?有一種政治性的解釋,認為收集民間的歌曲,有一種觀察風俗的作用,就是通過收集民間的歌謠來觀察政治的良善與否,因此它是一個政治性的行為。但是這個行為即使存在,我覺得它對樂府詩的保存與流傳來說,也不起決定性的作用。
文學史的兩大方向
民間的這類歌謠是隨生隨滅的,在產生了以後,如果沒有人去記錄保存,它就消失掉了。像這樣的歌謠,我們可以推測在曆史上不知道產生過多少,消失過多少,而隻有有人去關注它,把它選擇出來,把它寫定,把它保存下來,它才成為一個文本形態,這種成為文本形態的東西,才在文學史上發生作用,才在文學史上具有意義。如果純粹從政治功能去理解樂府詩在文學史上的出現的話,我覺得這是並不重要的,而且不具備決定意義的一個視角。你說歌謠可以觀風俗的話,風俗是會變的,而被采集下來就成為文本形態的歌謠,它就固定在那裏了,難道拿這首詩可以觀風俗觀十年嗎?比如說我們講《婦病行》,那個地方有一個女人生病了,臨死的時候舍不得她的孩子,然後囑托她的丈夫說,你不要打我的孩子,這個孩子會餓死的。你說它可以觀風俗,那麼難道就拿它這樣一直觀下去嗎?那女人都死了,骨頭都爛了,還能再繼續拿它來觀風俗嗎?這不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理解的一個方法。
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理解,在漢代樂府詩裏麵出現的作品有一個特別顯著的現象,就是對底層民眾的艱難生活的關注和體現。文學史是不斷發展的。而文學史的“發展”,如果把它簡化來說,大致上有兩個方向:一個方向就是往深度去發展,比如,對人類的生活、對人性、對人類的感情,更深入的、更細致的發現和考察;另外一個方向就是往廣度上發展,原來不是文學的重要主題的東西,它成為文學的重要主題,它被文學所關注。我在編寫《簡明中國文學史》時講過這樣一句話,文學世界的擴大意味著人類精神世界的擴大。從中國文學史的角度來說,新的主題不斷出現,也就意味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的不斷擴大。這樣來理解的話,我想一個重要的主題的出現,它的價值所在,就會很簡明很清楚。
這裏需要補充一點,以前我們對《詩經》是有誤解的,很簡化地就是把《國風》解釋成民間歌謠,再把“民間”解釋為社會底層,更粗糙簡化,是把“民眾”具體地落實為奴隸。這樣一來,對《詩經》的整個理解就產生了非常大的偏差。如果我們比較客觀仔細地去看,可以做這樣一個判斷:《詩經》的作品,包括《國風》在內,主要反映的是貴族生活;即使它反映的生活內容不具備明顯的社會階層的特征,整體上也是一種貴族情調、貴族趣味。因為從各種曆史資料來看,《詩經》文本大致定型以後,它就成為貴族子弟的文化教材。所以孔子才會說:“不學《詩》,無以言。”
當然,在《詩經》的許多篇章裏麵,會描繪到一些勞作情形。譬如采集活動、砍伐活動。但你並不能說參與勞作的都是“勞動人民”,貴族婦女也需要參與采集的。你看《紅樓夢》裏薛家那麼有錢,薛寶釵還帶著丫鬟繡花呢。有些場景近似描寫了樵夫的情況,如《周南·漢廣》裏寫“翹翹錯薪,言刈其楚”,我們偏向於將詩中主人公理解成一位樵夫,一個社會身份比較低的人。但詩中涉及的生活內容與生活情感,也不具備典型的底層社會特征。一個男子企慕社會身份高於自己的女性,因為無法追求她而傷感,並不是典型的底層生活的景象,是吧?
把這一點說明白了,我們才能清楚地認識漢樂府詩的價值。
對底層生活的關注擴展了中國文學的精神領域
在《詩經》裏麵看不到典型的底層生活,以及這種生活的艱難,在漢樂府裏它顯著地呈現出來。這意味著什麼呢?我前麵說,從政治角度去評價這些作品的價值,反而會遮蔽它的文學意義。這類作品的重要性在於人對於人的世界的一種了解和觀察。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不懂得窮人的生活,你就不懂得人,不懂得自己。因為貧困生活是人類生活的一種狀態,當人被置於一種貧困生活的時候,人的情感、人的精神世界,會因為這種環境的壓迫而扭曲,產生很多很多的變化。當關注貧困生活的時候,你會知道那也是人的一種可能性,而在這種可能性中,人會成為一種什麼樣的樣態。所以關注那種生活,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深刻地關注自己的一個必要。不管你的家境多麼優越,如果你不懂得窮人的生活,你真的是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人。因為那也是你的可能的境遇,那是你的另外一種偶然,而在那種境遇中,你會怎麼成為什麼樣的心態?
所以,我們從文學的本位上來說,這種對底層生活的貧困和艱難的關注,是中國文學精神領域的一個擴展。它體現了中國文學非常重要的進步。並且漢樂府這一類詩歌的出現,對中國後來的詩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中國後來的詩人把關注底層民眾的艱難,看作是自己的一種使命,而這種使命是雙重性的。一種就是政治性的,反映民生的艱難,希望政治能夠有所改善,他們認為這是詩人的一種使命。而另外一個角度,實際上體現著對人的一種深刻的同情和理解。凡是這類詩寫得真實而動人的時候,它就不僅僅是從政治責任來表達,而是站在人與人感情相通的角度上去理解和體會底層生活,由此閃現我們稱為“人道主義”的光彩。我們在中國詩歌史上讀到這樣一些詩的時候會很感動。
《戰城南》:一個期待被號哭的死亡
戰城南
漢·佚名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3]!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梁何北。
禾黍而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我們在《詩經》裏麵讀過很多跟戰爭有關的詩歌,讀過《伯兮》,讀過《君子於役》,大家還可能接觸過像《東山》《采薇》那樣的詩。但是沒有一首詩,像《戰城南》寫得那麼慘烈,那麼刺激人心。
戰爭的艱難,戰爭的殘酷,戰爭中人心的不安、緊張和扭曲,是遠遠超出我們想象的。你拿《伯兮》《君子於役》或者《東山》《采薇》這樣的詩跟《戰城南》比,你立刻會感覺到,在《詩經》那些詩歌裏麵表現的感情,它是傷感的,但它仍然是溫和的,是一種貴族文化的氣質所要求的東西。哪怕是反映士兵的生活,所表達的仍然是一種貴族文化的氣質所要求的東西,而《戰城南》是不一樣的。
油畫式的戰場景象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城南”“郭北”是在詩歌中按照需要來隨意定名的,在城南作戰,死在城的北麵。古詩裏麵所講的“烏”,泛指以烏鴉為主的一類鳥,這是一種食腐類的動物。屍體拋在野外沒有人收葬,會成為烏鳥的食物,在即將被烏鳥啄食的時候,詩人用死者的口吻來說話。這是一種想象。但這是深刻理解戰死者之悲哀的想象,由此表達出極其強烈而令人震撼的情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請為我跟那些烏鳥說一下,“客”在這裏是指客死他鄉的人,暫且為那些客死他鄉的人號哭吧。“號”是一個死亡儀式。死亡需要有儀式,經過一個儀式以後,人們相信死者獲得了悲憫和撫慰,這個生命才算真正結束。如果沒有經過一個儀式的話,死亡都沒有真正結束。就像婚姻需要一個完整的儀式,死亡也需要一個儀式,那種死亡而沒有儀式的人是特別可悲的。所以他希望烏鳥為他舉行死亡的儀式,就是號叫。我們知道烏鳥在空中飛翔,特別在覓食的時候會發出“嘎、哇”的這種聲音。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死於荒野,想必沒有人收葬,這個腐爛的肉,沒有辦法逃脫你的啄食。這種感情非常帶有刺激性。這種詩歌,對照前麵講的《伯兮》,大家明白了嗎?《伯兮》的後麵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但是沒有表達出來。為什麼沒有表達出來?它需要克製,因為如果那一種感情表達出來的話,會產生一種對戰爭的質疑,會傾向於反戰的一麵。而在《戰城南》裏麵,我們會發現它把戰爭的那種災難非常強烈地表達出來。
後麵是很漂亮的寫景:“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戰場上有河流,河水流動的時候發出流淌的聲音,綻放出浪花。河邊有蒲草和葦草,在黃昏的時候,這些蒲草和葦草籠罩在一種迷蒙昏暗的氛圍中。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那些勇敢的戰馬都已經在戰爭中死亡了。還有一些沒有死去的馬,它們在戰場上失群徘徊發出嘶鳴。如果畫成一幅油畫的話,場景會非常漂亮:荒野、河流,黃昏暮色之下的大片蘆草與蒲草,戰場上的屍體,孤零零的馬,空中盤旋的烏鳥,這樣的油畫會非常具有震撼力。
中間有幾句很奇特:“梁築室,何以南,粱以北。”漢樂府詩的選本裏,對這幾句有各種各樣不同的解釋,但是這幾句恐怕就是不通的,沒有辦法解釋的。漢樂府裏麵經常會出現這種情形。有時候民間的歌謠收集來以後,在配樂演唱的時候,歌詞和音樂不一定能很好配合,唱到這個地方它沒有合適的詞可以唱了,會從別的地方隨便剪一段東西過來,或者說有的字麵就是單純表示聲音的。比如,漢樂府裏麵“梁”出現的時候,往往後麵就是不通的。我懷疑這個“梁”就是標示聲音的符號,就像現在歌曲裏麵“啷裏個啷、啷裏個啷”那種。有的書裏麵把“梁築室”說成在河梁上造了房子,那麼河梁就不通了。造了房子河梁也不一定不通啊,有很多橋上麵就是蓋亭子的。
算了,我們不在這個地方多做逗留。
在這一段以後發生了一個轉變:“禾黍而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這裏變成了讚美和感歎。
結尾的變化是為什麼
我們注意,這首詩如果繼續往原來的那種很強烈的方向發展下去的話,悲哀就要轉化為憤怒。戰爭是由於什麼原因而發生的?戰爭是由誰發動的?發動戰爭的理由是不是必要的?如果戰爭發動的理由是必要的,是否就意味著我的死亡就一定是必要的?我們在現代的戰爭文學裏麵會看到這樣的質疑。如果詩往這個方向發展下去的話,它就太厲害了。它本來具有這樣一種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被截止了。所以後麵這部分歌辭我們看到它的一個轉折,轉向什麼呢?轉向對死者的讚美和感傷。糧食收上來了,你就吃不著了;你想做一個忠臣,你也再沒有機會了。但是你是值得我們懷念的。“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能夠體會到這種情緒的轉折嗎?這種情緒的轉折仍然是一個文化條件的需要。但是不管怎麼樣,這首詩所描寫的東西非常具有震撼力,所以《戰城南》後來成為一個很重要的樂府歌曲,後代寫《戰城南》的作者很多,都是表達戰爭所帶來的悲哀和不幸。
《婦病行》:在窮困中死亡將不斷疊加
婦病行
漢·佚名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
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
“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
有過慎莫笪笞[4],行當折搖[5],思複念之!”
亂[6]曰:抱時無衣,襦複無裏。
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
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
從乞求與孤兒買餌[7],對交啼泣,淚不可止:“我欲不傷悲不能已。”
探懷中錢持授〔交〕。
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複爾耳,棄置勿複道!”
有人讀了《婦病行》以後跟我說,這首詩的語言那麼土、那麼簡陋,它也能被稱為詩嗎?
這是一個問題。因為按我們一般的理解,所謂詩,是一種最精致的語言,但是也不能絕對地這樣去理解,詩有時候就是用很簡樸的語言來表達一些生活的現象和生活中的情感。關鍵中的關鍵,還是它能不能給你帶來感動。而《婦病行》能夠給我們帶來強烈的感動,它描寫的是生活中一種很平常的景象,這樣的景象在過去發生過,在漢代發生過,在唐代發生過,明代發生過,清代發生過,現在還在發生,就是貧困所帶來的生活的艱難。
如果習慣的話,我們會覺得,哎呀,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是吧?你聽說某個人,家裏有人生病,然後因病而貧困。我經曆過的親人的死亡很多了,這方麵的記憶很深的。我兄長二十九歲的時候就因白血病去世了。他的病房對麵一個女病房裏,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家裏沒有能力再救她,而且也沒有希望,那個時候白血病是必死無疑的,現在還有骨髓移植的方法,那時候根本就沒有。她家裏賣到最後就隻剩下一張桌子,並且這桌子是沒有凳子的,家裏的人站在那裏吃飯。為什麼呢?就是盡他們的全部的力量給這個女孩一個安慰,家裏是盡力地在救助你。最後仍然把她送走了。如果你覺得這是生活的常事,你就不再去體會它,去感受它。那隻是因為我們見得多了,我們麻木了,麻木是安慰,是保護我們脆弱的心靈的一種方法。我們的心靈是脆弱的,不能經常受刺激,所以它需要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