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來讀溫庭筠的詞。溫庭筠是一個晚唐詩人,他也寫過不少詩歌,有的詩也寫得頗為有名。在唐代他當然算不上第一流的詩人,但第二流大體上還夠得上。他寫的詞都是小令。詞最初流行的時候都是小令。所謂小令,簡單地說就是篇幅比較短小的詞。
當我們說溫庭筠開始體現出詞這種文體的顯著特點時,它主要表現為兩點:一是關注瑣細的生活,一是在細節上的展開。
《菩薩蠻》:一個慵懶的婦人
菩薩蠻
晚唐·溫庭筠
小山重疊金明滅[1],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帖繡羅襦[2],雙雙金鷓鴣。
這首詞寫什麼呢?寫一個貴族的女子睡懶覺,睡得很晚,起來梳妝。你是不是立刻感覺到這個內容放在詩歌裏麵寫很不合適?你要分析它的思想內容的話,它好像沒有什麼值得說的東西。我們知道,語文課裏麵總是要講一個文學作品記述了什麼、表達了什麼,去分析什麼段落大意、思想內容。你要問這首詞記述了什麼、表達了什麼?我隻能跟你說,它通過記述一個貴族婦女睡覺睡得很遲,起來梳頭,這樣一個生活過程,表達了生活很無聊。那麼這樣說這首詞就沒有價值嘍?其實用過去的這種很狹隘的文學標準,特別是把政治和道德放在第一位,作為首要的價值尺度去衡量的話,這首詞確實是很無聊啊。一個女人,早上不起來,起來不勞動,睡得很晚,然後在那裏歎了一口氣。
我們一句一句來讀:“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明滅”就是忽明忽暗。“小山”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屏風。這種屏風我在日本京都的一個皇家寺院裏麵見過。那個皇家寺院原來是皇族的女子出家的地方,所以保存了很多珍貴的東西,並且非常古老。在那個寺院裏我就看到過這種屏風,上麵是使用金粉的山水畫。這種屏風的特點就是,光沒有照上去的時候它很暗,光一下子閃的時候它突然很亮。這是一種解釋。還有一種解釋說“小山”是女子頭上的首飾,就是說這個貴族女子頭上插了很多金首飾。那麼我覺得第二種解釋可能更好一點兒,因為這樣詞的內容更集中。也就是說,這個女子起來以後梳妝打扮自己,頭上插了各種各樣的金首飾。我們知道,唐代女子在頭上的種種花樣上花的時間、錢、精力,那可真是海了去了!你想吧,一個貴族婦女要睡懶覺,然後起來要花那麼長的時間梳頭,頭發又很長,頭發不夠還要用假發,然後裝飾各種各樣的東西。我覺得等她這一天全部打扮完了,可能就已經下午三點半了。我們可以設想這個場麵:她在打扮的時候,那些金首飾在閃耀,閃耀就是所謂“金明滅”。
然後“鬢雲欲度香腮雪”,什麼意思呢?頭發從腮邊飄過來。這也是一種妝飾的方法。唐文化跟宋文化的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唐文化特別豐富、變化、活躍。唐代文化的時尚性非常強。所謂時尚性,就是說它一直在變。而宋文化特別文雅、安定、寧靜,它很少變化,或者說它偶爾有變化,但變化的過程很長,也就是說它沒有時尚性。這個女孩在梳妝的時候,她的鬢發從額角這樣下來,一直飄到臉的另一側去。
這是她梳妝的狀態,然後才是說明:“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你會感到他在描寫一個似乎是很瑣細的生活過程。這個在詩歌裏是沒有的,詩裏不能這樣寫。“照花前後鏡”,照她的裝飾的花。這個花也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是假的,但是唐代的婦女很多是插鮮花的,頭上插鮮花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因為要配得好,而且它時間都很短,一會兒就枯萎掉了。“花麵交相映”,花和臉互相映照,就是所謂人就像花一樣了。他沒有說這個女子多麼美麗,但是他通過妝飾告訴你,這是一個很美麗的貴婦人。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最後寫她的衣服,“新帖繡羅襦”,“襦”是夾襖,兩層的那種,這件夾襖上麵有一個貼上去的繡花的圖案,這是個什麼圖案呢?“雙雙金鷓鴣”,成雙作對的金鷓鴣。直到最後他才有這一點兒暗示。“樹上的鳥兒成雙對”,身上的圖案“成雙對”,而她是不成雙對的,也就是說她和她的丈夫是分離的,就是這麼一種孤獨、無聊。
如果你要深究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它描寫的是一種貴婦人的慵懶的美,而作者是以一種欣賞的態度去描繪這種慵懶的美。在男人的眼光裏麵,慵懶的美是一種可以把玩的姿態。這是一個從男性眼光去欣賞的東西。如果你再要說深的話,那麼慵懶的美,有一種有待激活的生命熱力。“熱力”這個詞我用得比較怪,就是有熱度的力量。你再要追問下去的話,那麼我隻好老實回答你,實際上所謂慵懶的美的背後,隱藏著有待激發的情欲。這就是描寫這一類詩詞的背後的比較深的東西了。
那麼就產生一個問題,詩詞去寫這樣的東西是值得的嗎?這是一個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去看的問題。但是我們如果說不要苛求的話,文學的發展是什麼?文學的發展就是文學所表現的精神世界越來越擴大,情感的內涵越來越多,情感的層次越來越豐富。那麼這樣的詩詞,是不是一個情感的層次?是不是一種美?並且,如果你說,沒有辦法接受那種完全不能在道德層麵上給予評價的文學作品,我們也可以勉強地說,“雙雙金鷓鴣”的象征、暗喻,體現了這個婦女的一種孤獨而無聊賴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是由不合理的社會製度造成的。因為在古代社會中,女性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她們依附於男性而存在,因此她們的才華和她們的創造力沒有辦法得到實現。所以她們對生活的所有的期待,就是對男人的期待。那麼我們這樣是否也可以進入一個政治層麵和一個道德層麵?它是可以從這個角度上去拓展的。但就這首詞本來而言,還是回到我剛剛說的第二個層麵上去,他是站在男性立場上描繪了女性的一種慵懶的美,而慵懶的美的背後是一種有待激活的生命欲望。
我們在這裏馬上就看到詩和詞的不同了。詩裏麵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是詩裏麵很少寫這麼瑣細的生活景象。詞會關注瑣細的生活景象。瑣細的生活景象就一定沒有意義嗎?一定要重大的事件才有意義嗎?不是的,瑣細的生活景象也可以反映出人類的生存狀態、人類的精神世界、人類的生命和他的渴望以及他的痛苦和悲哀。生命之中有不可承受之重,也有不可承受之輕。無聊就是一種不可承受之輕。我們往下讀的時候,我們會不斷地發現,詞裏麵很多地方寫的都是這種——用另一種標準來看就是一種無聊的生活。男人的無聊和女人的無聊,男人的無聊就是那種閑愁,詞裏麵大量地寫閑愁。
《更漏子》:數著那雨點聲
更漏子
晚唐·溫庭筠
玉爐煙,紅燭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詞關注瑣細的日常生活,導致它的表現手法也和詩不一樣,詞會在細節上展開。這首《更漏子》特別明顯。它的上闋寫一個女子在秋夜裏孤獨不眠,它的下闋所描寫的是一個經典的場景,後來元雜劇裏有一個《梧桐雨》的意境就是從這裏來的。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寫的是什麼呀?這就是何遜的一首詩裏麵的一句“夜雨滴空階”,就這五個字,這是標準的詩的寫法。“夜雨滴空階”後麵是“曉燈暗離室”。我們當然不能說詩一定怎麼樣,隻能是怎麼樣,但是我們可以說,總體而言,從詩的美感的趨向而言,是追求精連的表達的。那麼最經典的就是杜甫,杜甫恨不得十幾個字把人一輩子全說完了。“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是說王昭君,還有什麼“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是說諸葛亮,“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也是諸葛亮。到了杜甫那裏,你無論幹了多大的事,就算你覺得我一生應該寫十卷本的一部大書,老杜同學告訴你:哎呀,我十四個字就夠了呀。諸葛亮也不過就十四個字就打發掉了,何況是你,是吧?這是詩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