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個。”你別著急,到了半夜的時候,在院子裏麵、花樹下麵,你再過來,我們再幽會。
你可以看到一個很浪漫的青年男女戀愛的故事情節。這個風格當然跟歐陽修的那首《蝶戀花》是完全不同的,這是更市井化的、更通俗的、更有生活氣息的,也是更放開的、更自由的一種風格。跟歐陽修的詩文更是不同調的。所以有人就認為這種詞都是別人專門寫了來誣陷歐陽修的。但是這樣的詞也寫得挺好的,要有那麼大的才華、下那麼大的力氣寫這樣子的詞來誣陷一個人,也真是有點兒……
《定風波》:詞與市井生活
定風波
宋·柳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6]。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7],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8],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從晚唐五代宋代,詞的發展實際上有一條比較主流的線,就是從馮延巳到晏殊,再到歐陽修的這條線。這是士大夫的詞的一條主線,整個士大夫的詞基本上是沿這條線下來的。當然,歐陽修比較特別,他還寫一些生活化的詞,但總體說來,他還是在士大夫那條主流脈絡上。
對宋詞來說,一個影響它變化很大的詞人就是柳永。
詞實際上是在兩個不同的場域下麵被創作和使用的。這兩個場域,一個是士大夫的圈子,以晏殊為典型。晏殊自己家裏就蓄養歌女,自己寫詞,叫她們去唱,然後自己去欣賞,“一曲新詞酒一杯”。還有另外一個場域,是民間的或者說是市井的場域。這種所謂市井的場域,更具體而言的話,主要是在妓院。
大家要知道,中國古代意義上的妓院,首先不是提供性服務的,首先是提供文藝服務的。放眼世界範圍內,越向現代發展,人類的生活越簡單,像妓院這種地方,就變成了單純的性服務的場所。我們把它當作一個文化現象來討論,如果你去看比如說荷蘭、德國那些色情業合法的地方,你可以發現它整個功能極其簡單。但是在中國古代傳統裏麵,這個青樓首先是一個文藝場所,同時它也是滋養一種似是而非的愛情故事的場所。張愛玲為什麼喜歡《海上花列傳》,你仔細去看的話,可以看到一個什麼樣的話題呢?簡化來說的話,如果說人生如夢,人生的這種歡愛本身也是一場夢,並沒有什麼真正靠得住的力量來支撐這種所謂浪漫。那麼像《海上花列傳》裏麵所描寫的這種夢,它是一個更淺的夢。什麼叫更淺的夢呢?就是夢在進行的時候,人就知道他在做夢。這是妓院裏的愛情的特點。但是你也不能說它不是夢,它有夢的那種幻想和美好。如果你這樣來理解張愛玲的話,你就知道她為什麼喜歡中國的舊小說,喜歡《海上花列傳》,為什麼她寫的這種新小說裏麵帶著一種舊小說的氣息。
我們再回到中國傳統文學裏麵。我們知道,青樓跟中國文學發展的關係非常之大。青樓是很多文學主題和文學作品產生的場所。青樓既不是所謂罪惡的淵藪,也不是愛情的天國,它是一個淺夢,是一個發生很多夢想的地方。特別是在中國古代,士大夫跟女性自由接觸的機會比較少,士大夫的婚姻更多是以政治方麵和經濟方麵的原因作為條件的,就很缺乏感情生活的滿足,因此青樓就成了一種補充。但是青樓的故事需要真正的文學家去寫,去寫出青樓故事裏麵的美好,寫這種美好中所包含的無奈,寫這種無奈中所包含的虛假。我剛說了,青樓是一種淺夢,不夠好的作家是表現不出來的。
那麼,柳永的出現對詞的發展來說,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把詞引入青樓文學,用詞來表現青樓中的愛情故事,那種情感的眷戀。當然,青樓故事中虛偽和殘酷的一麵,柳永接觸得很少。我們看到柳永詞的時候,會覺得青樓好像是專門產生愛情故事的地方。你不能說它全是虛假的,青樓本身是半真半假的,帶著一點兒真,帶著一點兒假。但是柳永完全改變了詞的風格。
我們讀這首《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綠”和“紅”之所以是“慘”和“愁”,道理也很簡單,當你心境很不好時,一切美好事物引起人的感受都是一種傷感。“芳心”是指女子的心。“是事”就是“所有的事”。“可可”就是隨意、漫不經心的意思,沒有心緒。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到了很晚也懶得起床。這首詞裏麵描寫的女子好像是不用幹活兒的,可以起得很晚很晚。要注意這是一個文學畫麵,妓院的女孩子是活得很苦的,不要相信他。這樣的一種對所謂慵懶形象的描寫,我已經說過了,是男性心目中的一種特殊的女性美。我可能有時候說話非常尖刻,或者說我對人是什麼,可能想得比大家都多。我講到溫庭筠的《菩薩蠻》的時候,我就說過,慵懶的女人隱藏著一種有待激發的性的興奮。慵懶之所以在男性心目中是美的,因為它包含著一個未被激發的性興奮。它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東西。所以,如果你還繼續覺得它是美的,也可以,我沒有反對。它確實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經常涉及的一種美。但是這個美究竟是什麼?我想還是需要有所了解。
後麵寫到女性的身體:“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這就有點兒宮體詩的筆法了,就是用比較細致的筆觸去描寫女性的身體,而這種身體是有觸感的。所謂“暖”是溫度,所謂“酥”是質感,就是暖和軟。為什麼士大夫不會寫這樣的詩,明白了吧?這是柳永的趣味,因為柳永是一個習慣於在青樓中生活的文人,同時它也是迎合市井趣味。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市井趣味,能體會到嗎?《長恨歌》的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它庸俗,使人們讀了以後覺得很開心。“膩雲”就是指女子的頭發,滑膩。這個“暖酥”和“膩雲”都是有手的觸感在裏麵的,作者這樣寫的時候,他要寫的就是跟女子的身體接觸以後的感受。
“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為什麼這麼無奈呢?是因為那個薄情的人,去了以後連一封信都沒有。這不是夫妻,這是青樓女子和她的情郎。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早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後悔當初就應該把他的馬給關起來。簡單地說就是把他的寶馬車鑰匙拔了,開不走了。
“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雞窗”就是書房。“隻與蠻箋象管”,給他漂亮的筆、漂亮的紙。“拘束教吟課”,把他關在房裏麵,天天教我寫詩。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鎮相隨”,整天跟他在一起。“莫拋躲”,不要互相閃躲。“針線閑拈伴伊坐”,拿著針線,用現在話說就是打毛線吧,一邊陪著他一邊打毛線。為了什麼呢?“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個是寫一個妓女所渴望的愛情。當然所謂妓女所渴望的愛情,是從柳永這樣的文人的眼光和想象中去體會的愛情。就這種詩歌的趣味來說,它有非常強烈的那種市井社會的特點。我們把它跟士大夫的詞相比較的話,你可以看得出,如果說士大夫的詞涉及女性的話,它和女性是有距離的。在士大夫的詞裏麵,如果寫到女性、寫到男女歡愛的話,這個女性的虛構性是非常清楚的。它會很明確地告訴你,這隻是一個畫上人,這隻是一個虛構空間中的人物。那麼讀到柳永這樣的詞的時候,其實它也是虛構性的,但是在這個虛構性的場景和畫麵中,它試圖盡可能地增加一種真實性。它似乎是一種生活記錄,並且這個女性是可以觸摸的一個女性。這個是市井性的詞作和士大夫傳統詞作的很明顯的區別。在士大夫的詞作裏麵,詩人和詞中的場景、人物是保持距離的;在柳永這樣的詞裏麵,詩人和詞中的場景、人物是近距離的,並且它使讀者也成為近距離的。
這篇選得還是比較雅一點兒的,柳永的詞裏還有更生動一點兒的,這種感性的描述更深入一點兒。他喜歡把情人之間的美滿生活,直接地描述為同床共眠,幸福在被窩裏麵。“良辰好景,恨浮名牽係。無分得,與你姿情濃睡”(《殢人嬌》),這類東西很多。在高雅的士大夫看來,是令人生氣的。
關於宋詞的詞話裏麵有幾個跟柳永有關的故事非常有趣。一個是說柳永去看晏殊,晏殊很不屑地跟他說:“聽說你是在做那個曲子詞的,是吧?”柳永說:“就跟您一樣,我也寫那些東西。”晏殊生氣地說:“‘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樣的東西我可沒寫過。”意思說你那種低檔的話、無恥的話,我從來沒寫過。因為柳永是雙重身份的,他一方麵是市井文人,另外一方麵從他所接受的教育看,他也是一個傳統士大夫。雖然他很長時間在科舉上不順利,但最後他也還是從科舉出仕了,做了一個屯田員外郎。所以他既是一個傳統的士大夫,同時又是一個在市井中生活的人物。剛才我說過,士大夫的詞和這種市井風格的詞,兩者很顯著的差別,就可以從晏殊和柳永的對話中看出來。之前我們讀過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那種情感的表達,那種非常高貴的、貴族氣息的表達方法,描寫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再深入下去,就停在一個很平和的狀態之上。他絕對不使情緒強化和激化,保持在一種平淡的氣氛中,而這個平淡的後麵其實是有很深的東西。市井文學則是要窮形盡相,非要寫到真正感覺到刺激了大家為止。
還有一個故事是講柳永跟蘇東坡的。蘇東坡問他的門客,我的詞跟柳七相比如何?門客讚頌他,說柳永那個詞,隻配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拿著紅牙象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您老人家的詞,要叫關西大漢,拿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個比喻當然讓蘇東坡很開心。但是你要知道,實際上詞都是小女孩唱的,沒有關西大漢唱的。
這兩個故事表明什麼呢?也就是在講柳永詞的時候,我想講的一個問題。實際上以柳永為標誌,在中國文學裏麵出現一種新的文人類型,從柳永開始,到後來像唐伯虎、李漁這種類型。他們雖然是傳統士大夫的一分子,接受的教育是傳統的士大夫文化,但是當他們在傳統的士大夫的人生道路上不太順利的時候,會去尋求另外一種托身之所,也就是說,他們在另外一種場域中去求取他們的物質資源和社會成功。人在世界上能夠追求的東西其實說到底就是兩件,一個是物質資源、財富,另外一個就是社會成功。當城市經濟逐漸發達,市民本身所擁有的經濟力量增長,乃至於他們對社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的時候,文人就可以尋求到另外的一種生存方式。傳說柳永死了以後,家裏沒有錢收葬,是一些妓女湊錢把他葬掉的。這當然是一個故事,收在《喻世明言》裏麵的。但這個故事本身說明了什麼?說明市井文人和市井社會的一種密切的關聯。
我這裏主要是想講一個比較大的話題,傳統的士大夫在商業社會越來越發達的情況下,他們謀生的方法會產生一種變化,因此他們的創作和趣味也會發生變化。這種變化在柳永的詞裏麵是表現得很清楚的,這也引起了士大夫的一種不滿。晏殊、蘇東坡雖然都特別自信,可是遇到柳永,還是不免酸溜溜的。
《鷓鴣天》:浪子的美夢
鷓鴣天
宋·晏幾道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9]。
在講晏殊的時候,我們沒有講晏幾道。晏幾道也是宋代一個非常優秀的作家,他擅長作小令,擅長描述一種被阻隔的愛情,題材類似李商隱的無題詩,但是比李商隱所寫的情調要更放縱和熱烈一些。
晏殊曾經獲得過很高的社會地位。但是宋代的社會結構跟南朝到唐代的這種社會結構已經不一樣了。在南朝到唐代,還存在著門閥製度,有些家族擁有一種世代相續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影響力。但是到了宋代以後,我們就很難看到這種情形了。簡單地說,如果我們把南朝和唐代的那種世族稱為貴族的話,到了宋代這種貴族已經不存在了。因此,即使像擁有這樣高的社會身份的晏殊,他的下一代如果沒有取得比較高的政治地位的話,他的處境就會比較潦倒。
晏幾道是晏殊的小兒子,在他成年的時候,家庭的華貴都已經消失了。但是他身上又必然還帶著一種貴公子的氣息,因此他的詩歌的一種很特殊的情調,用八個字來形容就是:落魄潦倒、孤傲不羈。他接觸了很多重要的官員,或者說是社會身份地位很高的人,這些人往往是他父親的下屬或者門生。
晏幾道的小令,比較多的是寫那種和歌女、妓女之間的愛情。這種愛情在古代詩詞裏麵寫得很多了,但是一般人去寫這種愛情的時候,往往不能把它寫得非常熱烈,因為感情的投入沒有那麼深。那麼,可能有同學就要指責我了,說:“你這麼說是覺得晏幾道會非常熱烈地愛上一個妓女嗎?”也可以這麼理解,因為晏幾道是一個落魄潦倒的人,因此這種愛情對他來說,重點不是對方多麼可愛,而是他自己很可愛。我這話說得有點兒矛盾、有點兒含糊是吧?我再把它說清楚一點兒。當他熱烈地愛上一個妓女的時候,他熱烈地愛上了自己。他在想象一種熱烈的感情,想象一個放誕的、自由的、快樂的自我形象。或者這樣吧,我再換一個角度,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一個落魄的文人,他在描述自己落魄生活的時候,他不能隻是寫自己的窮困、貧寒、悲哀。隻寫這些東西的話,他就沒有我剛剛說的那種孤傲的感覺。在寫落魄的生活的時候,他寫和一個女子的熱烈的相愛,在這種熱烈的相愛中,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屈辱,一切挫折,隻剩下那種熱烈的感情。在寫這樣的生活的時候,他描繪出了他自己的自由、放浪和高傲。最重要的不是那個女人,最重要的是他的自由、放浪和高傲。如果這樣來理解的話,我們就可以來讀他的詞。當然,這樣的詞也有美感的,因為在這樣描寫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是非常熱烈地愛著那個女子的。因為隻有他認為,並且描述自己是熱烈地愛著那個女子的,他才能描繪出自己的自由、放浪和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