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小令”是歌曲的意思,“尊前”就是酒席,“玉簫”是指歌女,這是借用古詩裏麵的典故。就是說,在一個宴會上,在歌聲中看到了你。我們可以從這裏麵推導出去,在一個宴會上,主人請家裏的歌女出來唱歌。他們晏家原本也是有歌女的,是吧?“一曲新詞酒一杯”是他老子的生活,但是兒子就沒有“一曲新詞酒一杯”了。“新詞”是有的,“酒”也是有的,但唱“新詞”的歌女就不是他們家裏的,歌女是人家的。所以他見到的“玉簫”是人家的“玉簫”,不是他們家的。然後很感歎地說“銀燈一曲太妖嬈”。“銀燈”是在燈光的照耀下唱著歌的女子,實在是太漂亮。這個“太妖嬈”有一種感歎在裏麵,我們可以想象,隨著歌聲出現的那名女子,在燈光的照耀下,給人的一種驚豔感。
“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這名女子是如此美好,但又不是你可以隨便去跟她打交道的,因為那是別人的酒宴,那是別人的歌女,雖然“銀燈一曲太妖嬈”,但是很難溝通心曲,很難傳遞信息,那麼唯一的辦法是什麼?“歌中醉倒誰能恨”,在你的歌聲中我就一杯一杯地喝,有什麼可以怨恨的?其實就是說還有什麼辦法呢?我並不怨恨,我就是一杯一杯地喝,為了你,我就醉倒了。但其實他是說很無奈。“唱罷歸來酒未消”,酒宴結束了,歌也結束了,回來的路上我的酒意還一直沒有消,還沉醉在酒意中,也就是說還沉醉在對玉簫的夢想中。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大家知道,詞有一種由詞牌所決定的節奏。但是你去填詞的時候,你所表達的感情和這個詞的節奏配合得好,那是要有真本領的。這三句連在一起讀的時候,聲音柔美,意境縹緲。“春悄悄,夜迢迢”,這是歸來的路上。“碧雲天共楚宮遙”,回到家裏還在想念那名女子。這裏的“楚宮”仍然是用典故,借指那名女子居住的地方。天非常高遠,你也如此地遠。他寫的是對在酒宴上所見到的女子的愛慕,但是又無法傳遞這種愛慕,所產生的那種遺憾和遺憾中的情愛。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最後這個句子寫得太漂亮了。人在世界上是受到約束的,人在夢裏麵是不受約束的,所以“夢魂慣得無拘檢”,雖然在日常生活裏麵我們不能不“拘檢”,也就是說不能不受到社會規則的約束,但是在夢裏麵,我們的情感不受約束。“又踏楊花過謝橋”,“謝”是指“謝娘”,也是指歌女。我踩著楊花經過了你們院子裏的那座橋又來見你了,為什麼要踩著楊花?你當然可以說因為春天,地上都是楊花,但是踩著楊花它是一句鬼話啊,它是沒有地心吸引力的,在夢裏麵人是不受社會規則的拘束的,也是不受地心吸引力的拘束的。這裏的“踏楊花”是說踩著那個飄揚的楊花。他是個夢魂,踩著飛揚的楊花,輕飄飄地飄過去。這個句子很美,意境也很美。
在這樣的詞裏麵,你說他愛的是那名女子嗎?恐怕他更多的是愛他自己,愛自己在落魄生活中的自由、放蕩和驕傲。美不美呢?我們想它也還是美的了。在生活落魄潦倒的那種情形下,他構造出一種自由的放浪的意境。
至於那個“玉簫”有沒有愛他,我們是一點兒也看不到。人家“玉簫”根本就沒想到要見他,眼睛裏也不怎麼看見他,是吧?中國的詩詞和中國的小說裏麵經常會想象一個女孩,特別是妓女、歌女,她們不愛有錢人,她們嫌有錢人太蠢,她們會愛上一個會寫詩詞的書生,這都是書生的夢想。
現在我們要講偉大的蘇軾蘇東坡了。他給宋詞帶來了最大的改變。以他為首,加上後來的辛棄疾等人,形成了一個宋詞的“豪放派”。雖然,總體上宋詞的主流是婉約派,蘇辛那個陣營的人數少,佳作也不多。但在大多數讀者心目中,蘇、辛兩個人,就足夠強大了。
蘇東坡詞的特點,其實陳師道、李清照已經說得很明白,就是“以詩為詞”,也就是說不尊重詩和詞的分野,不尊重詞固有的傳統。當然這是李清照等人的看法。從另外一個意義上來說,你也可以認為,正是因為蘇東坡不尊重詞固有的傳統,所以他開辟了詞的另外一個新的傳統。
“以詩為詞”,一方麵可以說它是對的,就是說凡是詩能夠寫的,詞都能夠寫。我說過,詞在宋代發展繁榮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詞和詩分道揚鑣了。詩有詩關注的中心主題,詞有詞關心的中心主題。而在蘇東坡那裏,就沒有這個區別。凡是可以用詩寫的,他都可以用詞寫。從這個角度來說,你說他“以詩為詞”,也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它又是不成立的,因為詩還是詩,詞還是詞。比如說《念奴嬌?赤壁懷古》,比如說《水調歌頭》,這種懷念兄弟的中秋思親的抒情,既然用詩完全可以寫,蘇東坡也不是不會寫詩,他為什麼還要用詞寫呢?語言是一個非常神秘的東西,它包含著豐富的可能性。偉大的文學家就是要去發現這種文學的可能性。文學家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為他們能夠挖掘出語言的這種神秘,能夠用語言做出新的創造。文體也是這樣,任何一種文體都包含著多種多樣的可能性,隻不過某一個文體所包含的可能性,有時候還沒有被發掘出來。蘇東坡所謂的豪放詞,實際上是以他自己的創作發掘了詞所包含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未被注意到的可能。所以說我剛才說蘇東坡“以詩為詞”這句話,一半是對的,一半是不對的。蘇東坡寫的還是詞,而不是用詞的格式來寫詩。
之前我們說過,任何一種文體都有它自身的特質和它在某種抒情方麵的優長。前麵我很努力地講過五絕、七絕、五律、七律、齊言、雜言七古的個性。我們這樣來體會的話就可以看到,詞能夠表達一個情緒完整的、連續的變化過程。詩是跳斷的,一層一層是跳斷的,而詞不是這樣的。
《念奴嬌·赤壁懷古》:遙望英雄歎白發
念奴嬌·赤壁懷古
宋·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10]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11]江月。
我們來讀蘇東坡的這首《赤壁懷古》。這首詞的特點就是非常雄壯,這種雄壯不僅僅是詩人的情懷,而且是所描繪的場景;也不僅僅是場景,而且是節奏;也不僅僅是節奏,而且是聲音。
你一讀就能體會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大”“江”“東”“去”“浪”“淘”“盡”,全是那種很渾厚的音,一聲一聲很自然就讀出這種效果。如果像蚊子叫一樣去讀,你自己就覺得不對了,實在是不對勁。它有很強大的聲音的力量。“千古風流人物”,這裏稍微轉一轉,讓你情緒就激動起來了。這個情感雖然還沒有出來,但是你已經可以感受到它的情感、主題、意境,它的節奏、聲音,是一起出來的。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這個地方當然有點兒小滑頭,因為蘇東坡遊的赤壁並不是三國大戰的赤壁。所以他跟你耍點兒小滑頭,他也知道不是,所以他說“人道是”,人家說是,我就跟你說是。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是說蘇東坡叫他的門客說說鬼。門客很認真地跟他說:鬼是沒有的呀。蘇東坡說:“姑妄言之。”難道一定要有鬼才說鬼嗎?要有鬼才說鬼,鬼就不好玩兒了。鬼的好玩兒就在於它沒有,無中生有。所以這一句轉得特別有趣,顯示出東坡的一種詼諧、放達和調皮勁。蘇東坡是很有調皮勁的。
蘇東坡這個人不是很好描述,這個人很有味。簡單地說,明清的文人最喜歡的就是蘇東坡。因為在蘇東坡身上,他的智慧、他的品格和他的趣味結合得非常好。而且,他在麵對沉重社會壓力的情況下,有一種自得其樂的能力。蘇東坡好像是不會絕望的。我們如果說李白和蘇東坡是唐宋兩個時代最有才華的天才詩人,這兩個人都是天才,李白是唐代的天才,東坡是宋代的天才。但是李白這個人吧,反正就是有一點點讓他不滿意,就要上天落地,就要跳上天去。他覺得這個世界永遠是不合理的,因為這個世界無法讓他感到滿足。蘇東坡呢,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苦難,他都告訴你:退一步就好了。
流放到嶺南去了,是吧?他告訴你“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我讀各種書裏記的一些小故事,覺得特別好玩兒。蘇東坡愛吃肉,大家知道吧?東坡肉是複旦食堂的招牌菜,現在還有嗎?我們讀書的時候就吃。可是蘇東坡到了惠州以後他就沒肉吃了,買不到肉吃。因為他是一個被流放的人。整個惠州城裏麵一天就殺一隻羊,羊宰了以後,他連好的羊肉都沒資格買到。好的羊肉都給官衙人買走了,剩下什麼呢?剩下的就是北京人叫的羊蠍子,就是羊脊骨。蘇東坡就把羊骨買回家。拿炭火烤,烤了以後撒上鹽,拿竹簽子把烤熟的肉從骨頭縫裏麵剔出來吃,味道很好。烤羊蠍子,這是東坡的一個發明。他總有辦法。其實他也有很多無奈和傷感的東西,但是他總能找到一種自我排解的方式。我們讀這首詞也能夠感受到一種壯闊飛騰的幻想和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排解。
我之前說過,周瑜在唐詩宋詞裏麵是男人一生成功的標本、典範。男人活成周瑜那個樣子就滿足了。出身名門,少年得誌,年紀很輕就娶了美女,跟孫策分娶了大小喬,然後一戰成名,打敗了曹操。唯一的不足就是死得早。但是跟美女一樣,太帥的男人也不用活得太長。你說,周瑜要是活成一個鼻涕眼淚都擦不幹淨的老頭子,你說有啥意思?多麼破壞這個風流儒將的形象。後來《三國演義》出來了,這讓周瑜遭的罪就大了。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蘇東坡的這首《念奴嬌》,因為流傳得特別廣,在流傳的過程裏麵,你覺得這個字不合適,改一改;我覺得那個字不合適,也改一改。所以這首《念奴嬌》的版本特別多,東一個字西一個字都不一樣。
我們在這裏還是要比較多地講詩和詞的不同。如果是詩的話,它就會形成幾個不同的層麵,不會在一個情緒上連續地往前推動。而詞在最初成立的時候,就是能夠在細節上展開的。因為能夠在細節上展開,它可以把感情寫得很豐富。我們現在說的這個特點其實跟這個也是有關係的。詞能把一個情緒的變化過程完整地向前推展,這是詩做不到的。詞是一層一層地往下推,中間不間斷。詩的這種跳斷,在詞裏是沒有的。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其實在赤壁大戰的時候,周瑜娶小喬已經有十年之久了,不是“小喬初嫁了”。但是,就像好萊塢的電影,英雄身邊如果沒有美女的話,這個片子不賣座。這跟電影是一樣的道理,讓周瑜一個人幹巴巴地在那裏打仗,沒個美女陪著他,那種生命的壯闊和美麗就不能很好地結合在一起。所以生命既要是壯闊的,也要是美麗的。因此,“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蘇東坡是一個很幽默、有點兒好玩兒的人,所以他不在乎。你跟他說這個小喬也不是初嫁了,嫁了十年都差不多快老了。但是東坡覺得吧,如果沒個小喬,這個赤壁之戰就打得沒味道了,所以還是要讓她“初嫁了”。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一直到這裏為止,你都可以看到對壯闊的生命和偉大的事業的一種向往。但是蘇東坡是蘇東坡,蘇東坡是一個哲學家,他知道生命是一個無可奈何的過程,而在無可奈何的過程裏麵,人需要找到一個安慰自己的方法,不能夠在一種失落絕望之中悲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