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宋代的詞(2)(1 / 3)

\/>OѮ“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我是一個多情的人啊,太可笑了,這麼早就生了白頭發。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說到底,人生隻是一場夢。為什麼“一樽還酹江月”呢?有如此江山,有如此明月,也就夠了。這就是東坡的情懷。這就是明清文人很喜歡東坡的原因。已經到“人生如夢”了,那種所謂壯闊的人生情懷已經沒有可能得到實現了,他也並不是說很悲慟,他告訴你:有江有月你還要什麼?你還不開心?你要還不開心,你不是找死嗎?這就是《赤壁賦》裏麵所說的“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有清風、有明月,人生就可以是好的。這個要是讓李白看到,李白肯定生氣得不得了,怎麼這麼沒有出息!但是在東坡看來,人生的態度是這樣就很好了。

說完蘇東坡我們直接說辛棄疾。時間順序這就不對了,辛棄疾都是南宋人了,這不跳過了好幾位嗎?這個也沒關係。我們把蘇辛聯起來也有方便之處。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英雄失路之悲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宋·辛棄疾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12]。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13],揾英雄淚!

我們再來讀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來講怎麼理解所謂豪放派。豪放詞的價值就在於對詞的抒情功能的一種拓展、一種發現、一種創造。

辛棄疾跟其他的詩人都不一樣,他很少寫詩,留存的詩的數量很少,也並不傑出,沒有什麼很大的成就。辛棄疾似乎是一個純粹的詞人。有時候我們把辛棄疾理解為是所謂豪放派詞人,這種理解是很片麵的。辛棄疾各種各樣的詞都寫過。在宋詞裏麵,辛棄疾的詞風是最豐富的。當然,任何一個文學家,在文學史上都會被簡化掉。當我們從文學史上去理解他的時候,我們所了解的就是被處理過的那幾個要點。在文學史上,辛棄疾被人們提到就是他和蘇東坡合稱“蘇辛”,是所謂豪放詞的代表作家。

就從豪放詞來說,辛棄疾也跟蘇東坡有所不同,辛棄疾的詞更強烈、更激烈,更具有英雄氣概。因為辛棄疾是在一個動蕩的時代產生的一個英雄人物。

《世說新語》裏有人把曹操稱作“奸雄”,所謂“亂世出英雄”。在動亂的時代裏麵,那些不循常規的人,有更多的實現自己的機會。辛棄疾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進入南宋,從北方南渡以後,他也擔任過一些很重要的官職,相當於現在省一級的地方軍政長官。前人評辛棄疾的詞的時候,就說他的詞裏麵有桓溫那類人物的氣息,這個說得是很準確的。東晉的桓溫,也就是曹操那種類型。《世說新語》裏麵寫到的幾個所謂英雄人物,曹操、王敦、桓溫,在正統的道德評價裏麵,都是被作為負麵的形象來看待的。所以說辛棄疾是桓溫一類的人物的話,也就是說他的很多人生情懷,其實不符合宋代嚴格的正統的道德要求。但是這也是我們理解辛棄疾的一個要點,理解那種慷慨磊落和英雄失誌之悲,他總有一種人生的理想、欲望不能得到實現,才華沒有得到施展的痛苦。

史書中記載,當時有官員彈劾辛棄疾,罪名是隨意殺人、任性花錢,這是不是有點兒影子呢?不要用你的方法去理解辛棄疾,辛棄疾是一個大帥,所以金錢這類東西他是不在意的。

讀蘇東坡的詞,你會感覺到很壯闊,又很飄逸,一種高蹈的氣質。辛棄疾的詞則不是這樣,辛棄疾的詞是一種很強烈的激憤,一種悲憤的東西。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這是一個很壯闊的場麵。辛棄疾的詞,善於用那種非常柔美的調子來寫壯闊的情懷,情緒非常豐富。他在這裏寫登上建康賞心亭,看到了遠處的山。“玉簪螺髻”,“玉簪”就是比較挺直的山,“螺髻”就是圓圓的山。遠處的山是非常嫵媚的。他把青山嫵媚寫得很動人。但是,這個青山嫵媚,使人產生的感受是“獻愁供恨”,就是把愁和恨,把那種痛苦悲哀推到人的心裏麵。

然後描寫自己的那種失落感:“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個可能是宋詞裏麵最長的句子了。所謂最長的句子,就是說它中間無法剪斷,它一層一層地往下推。讀這樣的詞的時候,會有一拍一拍地拍下去,把欄杆拍遍,就非跟著他拍不可的這種感覺。當然,麵對失敗,並不是沒有一種轉換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古人在政治上失落的時候,往往尋求一種退隱、高蹈,就像東坡那樣的一種曠達,也都是可以的。但是別人可以,辛棄疾不可以。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這裏連用了三個典故。辛棄疾很喜歡用典故。典故太多當然會造成一種閱讀的不舒暢,因為讀者需要先熟悉這些典故。但是這首詞裏用的幾個典故都不是很生疏的,因此它帶來很大的好處。每一個典故都很短,隻有幾個字,但是在典故背後有一個很複雜的曆史故事,可以借由典故來展開。現在大家明白用典故的好處是什麼了嗎?在一個很簡單的語言表述裏麵,可以展開一個比較廣闊的聯想。

第一個是西晉張翰的典故:季鷹是張翰的字,張翰在洛陽做官,秋風起,他想念江南的蓴菜、鱸魚膾,然後就辭官回家了。有同學吃過蓴菜嗎?北方同學到南方來,總要吃一點兒蓴菜吧,蓴菜是一種水生植物,很膩滑的、有彈性的,做得好的話是很好吃的。辛棄疾的意思是說,甘心做隱士,這個對我來說是做不到的。

那麼“求田問舍”行不行呢?求田問舍的話,就怕遇到像劉備那樣的人,“怕應羞見,劉郎才氣”。這是出自《三國誌》的典故。那些人會看不起自己。那如果遇不到劉備呢,現在沒有劉備這樣的人,你就可以去求田問舍了吧?但是史書裏麵有劉備,史書裏麵還有曹操,史書裏麵還有桓溫,你一讀史書,就覺得自己太丟臉了。這是辛棄疾才有的感覺。你們會有嗎?你們讀史書的時候,會覺得這麼窩囊,碌碌無為,整天喝點兒小酒,很丟人嗎?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可惜時光不停地流失啊。“樹猶如此”是桓溫的典故。桓溫是一個曹操式的人物,他北伐的時候,看到自己早年所種的柳樹已經長得很高大了,就攀著柳條流淚感慨。感慨什麼呢?“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英雄也有他悲傷的時候,悲傷什麼呢?悲傷的是自己的一生,自己所向往的東西不能夠得到,自己想造就的成就不能夠造就。桓溫最有名的那句話,就是“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複遺臭萬載邪!”。流芳百世做不到的話,連遺臭萬年也做不到嗎?總不能默默無聞吧。所以他很悲哀。而辛棄疾非常理解桓溫。所以他最後要用桓溫的典故。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無可奈何之下,還有什麼可以安慰自己呢?有一種無奈,但是無奈之中又轉換到一種美的意境裏麵去。就是說,如果什麼安慰都沒有的話,女性可以給人帶來安慰。讀了這首詞,如果你再去讀龔自珍的詩的時候,你會發現這種情緒不斷地出現。在人生失敗的時候,女性的美可以成為生命最後的安慰。問題是現在女同學都很強,都很厲害,沒有時間給你擦眼淚。我們必須知道這首詞是在辛棄疾的時代,那個時代有很多女孩子沒有什麼重要的工作,所以她可以給老辛擦眼淚。我們班上的男同學如果突然覺得自己英雄失誌,然後感慨說:“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女生會告訴你:你坐一邊去,你拿抹布去抹吧!我忙著呢!這也是時代的不同。

我們把蘇辛的詞放在一起來講,一方麵是講所謂豪放詞的特點,另外一方麵我還是想強調詞是詞,詞不是詩,希望大家能夠領會。

在過去的傳統裏,詞已經習慣於用一種唯美的抒情筆法來表達細瑣的日常生活情感。而蘇東坡感受到了詞的另外一種力量,就是詞有一種非常好的節奏感。這種節奏感如果跟情緒的節奏結合得非常密合的話,會產生詩所達不到的效果。這裏我們先把古體詩自由體的詩,比如李白寫的那種詩放在一邊不談,比如五、七言的詩歌,都不是自然的節奏,語言的節奏跟情緒的節奏很難恰當地結合在一起。像杜甫的那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用七律的方法來表現一種情緒節奏,那已經是到了絕頂了,沒有多少人能夠做到的,就連杜甫自己也沒寫過幾首這樣的詩。因為詩的形式是一種固定化的形式,難以和情緒節奏產生一種密合。而詞能做到這一點。

我們選了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蘇東坡懷念他的已故的妻子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蘇東坡的妻子死得很早,東坡對他的妻子很有感情,他把這種感情在詞中非常真實地表現出來。而這種感情不僅僅是通過語言的內涵來表達的,還是直接通過節奏來表達的。你讀上去的時候,這個節奏好像就是最符合這個時候要表達的感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這個長句和短句的結合,你會覺得好像這個時候正好是需要這樣的長句接下去,“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這個也是到絕頂了,詞當然是有節奏的,大多數詞家也都會考慮詞的情緒節奏和詞牌節奏的關係,但是結合得這麼好的很少,這幾乎是完美的。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我之前講過,悼亡是詩的主題,不是詞的主題。詞是寫那一種比較豔的東西的,或者是比較傷感的東西的,但是不寫非常悲哀、非常莊重的東西的。假定說蘇東坡要把這首《江城子》所寫的內容換成一首詩,他也可以寫得好,但是他不可能寫得這麼好,他沒有辦法寫到這麼好。因為這麼美的節奏在詩裏麵實現不了。那麼當然有的同學立刻就會說了:要講節奏的話,古樂府的節奏都是很自由的,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是吧?但是問題是古樂府和詞還不一樣,它們就像是兩種不同的舞蹈,古樂府就像那種自由的舞蹈一樣,沒有任何限製,可以隨性地去舞蹈,這種隨性的舞蹈和芭蕾舞這樣有規範和形式限製的舞蹈,是不一樣的。同樣是用節奏來表達情緒,你不能說古樂府就不如詞,古樂府也可以用節奏來表達情緒,你不能說哪一種不好、哪一種更好,但是詞就是詞。

我們再看辛棄疾的詞,就更可以感覺到這一點,這種節奏是非常特別的。“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句子很長,不到底是不能結束的,是一句接著一句往下推動的。雖然按照詞譜,到“江南遊子”就用句號把它句掉了,是吧?但是按照它的詞意,“江南遊子”這個主語出來以後下麵不能沒有謂語、沒有行動,所以說這裏不能斷。“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是場所和背景,“江南遊子”幹什麼呢?“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它是一波一波往前推的,這個節奏非常強大,讓你讀到這個地方就停不下來,硬是被這個詞推動著向前。你說你不激動?老天爺!除非你不識字,或者你根本就沒讀過古詩,否則你不可能不激動,它是這麼一波一波地來推你的。

這種對節奏的利用是隻有詞才能達到的。寫詩就達不到,寫詩隻能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壯闊是很壯闊的,但是它沒有那種來自語言節奏力量的推動。它需要你去體會這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你要站在那邊想這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然後你情緒激動起來。它需要一個醞釀過程。到詞這裏是不需要醞釀過程的,它沒有時間讓你去體會,直接一波一波撲上來,一直把你撲倒為止。被撲倒了以後你說:哎呀辛棄疾你真棒!你牛!你再回過去讀這首“十年生死兩茫茫”,這首詞都不用講解,你讀就行了,“不思量,自難忘”,就是這種非常美的感覺。

我們再讀一首周邦彥的詞。你要注意,他和李清照在時間順序上是早於辛棄疾的。為了把蘇辛連著講,這個地方把時間順序打亂了。

《蘇幕遮·燎沉香》:結構精巧的典範

蘇幕遮

宋·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14]。鳥雀呼晴,侵曉[15]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是北宋末年一個非常著名的詞人,周邦彥詞的特點就是特別典雅,而且結構非常複雜,他特別善於寫精致典雅而結構複雜的長調。但是因為時間的關係,我選的是一首短的小令。這首小令也是非常有名的,在一般的詞選裏通常都會選到的。雖然沒有那種典雅華貴的氣息,但是很精致。

這是周邦彥在開封做官的時候所作的詞。周邦彥做的官是掌管國家音樂的,因為他是一個音樂家,這種官府呢,就是清水衙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