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2)(1 / 3)

A\u001c�\u001f��自大與好古,也是土人的一個特性。英國人喬治葛來任紐西蘭總督的時候,做了一部《多島海神話》,序裏說他著書的目的,並非全為學術,大半是政治上的手段。他說,紐西蘭土人是不能同他說理的。隻要從他們的神話的曆史裏,抽出一條相類的事來做一個例,講給酋長祭師們聽,一說便成了。譬如要造一條鐵路,倘若對他們說這事如何有益,他們決不肯聽;我們如果根據神話,說從前某某大仙,曾推著獨輪車在虹霓上走,現在要仿他造一條路,那便無所不可了(原文已經忘卻以上所說隻是大意)。中國《十三經》、《二十五史》,正是酋長、祭師們一心崇奉的治國平天下的譜,此後凡與土人有交涉的“西哲”,倘能人手一編,便助成了我們的“東學西漸”,很使土人高興;但不知那譯本的序上寫些什麼呢?

隨感錄四十三

進步的美術家,——這是我對於中國美術界的要求。

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製作,表麵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令我們看了,不但歡喜賞玩,尤能發生感動,造成精神上的影響。

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家,是能引路的先覺,不是“公民團”的首領。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品,是表記中國民族知能最高點的標本,不是水平線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數。

近來看見上海什麼報的增刊《潑克》上,有幾張諷刺畫。他的畫法,倒也模仿西洋;可是我很疑惑,何以思想如此頑固,人格如此卑劣,竟同沒有教育的孩子隻會在好好的白粉牆上寫幾個“某某是我而子”一樣。可憐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裏似的,無不失了顏色。美術也是其一:學了體格還未勻稱的裸體畫,便畫猥褻畫;學了明暗還未分明的靜物畫,隻能畫招牌。皮毛改新,心思仍舊,結果便是如此。至於諷刺畫之變為人身攻擊的器具,更是無足深怪了。

說起諷刺畫,不禁想到美國畫家勃拉特來(L.D.Bradley 1853─1917)了。他專畫諷刺畫,關於歐戰的畫,尤為有名:隻可惜前年死掉了。我見過他一張《秋收時之月》(The Harvest Moon)的畫。上麵是一個形如骷髏的月亮,照著荒田;田裏一排一排的都是兵的死屍。唉唉,這才算得真的進步的美術家的諷刺畫。我希望將來中國也能有一日,出這樣一個進步的諷刺畫家。

隨感錄四十六

民國八年正月間,我在朋友家裏見到上海一種什麼報的星期增刊諷刺畫,正是開宗明義第一回;畫著幾方小圖,大意是罵主張廢漢文的人的;說是給外國醫生換上外國狗的心了,所以讀羅馬字時,全是外國狗叫。但在小圖的上麵,又有兩個雙鉤大字“潑克”,似乎便是這增刊的名目;可是全不像中國話。我因此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對於個人的人身攻擊姑且不論——學了外國畫,來罵外國話,然而所用的名目又仍然是外國話。諷刺畫本可以針砭社會的錮疾;現在施針砭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紙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指出確當的方向,引導社會呢?

這幾天又見到一張所謂“潑克”,是罵提倡新文藝的人了。大旨是說凡所崇拜的,都是外國的偶像。我因此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學了畫,而且畫了“潑克”,竟還未知道外國畫也是文藝之一。他對於自己的本業,尚且罩在黑壇子裏,摸不清楚,怎能有優美的創作,貢獻於社會呢?

但“外國偶像”四個字,卻虧他想了出來。

不論中外,誠然都有偶像。但外國是破壞偶像的人多;那影響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國革命。舊像愈摧破,人類便愈進步;所以現在才有比利時的義戰,與人道的光明。那達爾文、易卜生、托爾斯泰、尼采諸人,便都是近來偶像破壞的大人物。

在這一流偶像破壞者,“潑克”卻完全無用;因為他們都有確固不拔的自信,所以決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嘲罵。易卜生說:——

“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見《國民之敵》)

但也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恭維。尼采說:——

“他們又拿著稱讚,圍住你嗡嗡的叫:他們的稱讚是厚臉皮。他們要接近你的皮膚和你的血。”(《劄拉圖如是說》第二卷《市場之蠅》)

這樣,才是創作者。——我輩即使才力不及,不能創作,也該當學習;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總比中國陳舊的好。與其崇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與其犧牲於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於Apollo。

隨感錄四十七

有人做了一塊象牙片,半寸方,看去也沒有什麼;用顯微鏡一照,卻看見刻著一篇行書的《蘭亭序》。我想:顯微鏡的所以製造,本為看那些極細微的自然物的;現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塊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卻用顯微鏡的工夫呢?

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時事,要曉得那時的事,所以免不了翻著古典;現在兩位既然同時,何妨老實說出,一目了然,省卻你也記古典,我也記古典的工夫呢?

內行的人說:什麼話!這是本領,是學問!

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人還不多。倘若誰也弄這玄虛: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用水濕過的土,想喝茶的又須擠出濕土裏的水: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

隨感錄四十八

中國人對於異族,曆來隻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古書裏的弱水,竟是騙了我們: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雲”似乎無用,於是乎要維新。

維新以後,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

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門也不過一夢。外國的新事理,卻愈來愈多,愈優勝,“子曰詩雲”也愈擠愈苦,愈看愈無用。於是從那兩樣舊稱呼以外,別想了一樣新號:“西哲”,或曰“西儒”。

他們的稱號雖然新了,我們的意見卻照舊。因為“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雲”也更要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駝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製宜,折衷至當”。

其實世界上決沒有這樣如意的事。即使一頭牛,連生命都犧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搾乳。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著,又要駝了前輩先生活著;活著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雲”呢?

社會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隻能在賽會這一日抬一回神輿。不知那些學“聲光化電”的“新進英賢”,能否駝著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蓋以為不能,以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說:“All or nothing!”

隨感錄四十九

凡有高等動物,倘沒有遇著意外的變故,總是從幼到壯,從壯到老,從老到死。

我們從幼到壯,既然毫不為奇的過去了;自此以後,自然也該毫不為奇的過去。

可惜有一種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占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隻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後,再來活動。所以社會上的狀態,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彎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遄飛”,似乎從此以後,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約別的都可以老,隻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總該推中國老先生算一甲一名。

萬一當真成了神仙,那便永遠請他主持,不必再有後進,原也是極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終於個個死去,隻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駝著吃苦。

這真是生物界的怪現象!

我想種族的延長,——便是生命的連續,——的確是生物界事業裏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長呢?不消說是想進化了。但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們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遠了遠了。

明白這事,便從幼到壯到老到死,都歡歡喜喜的過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過祖先的新人。

這是生物界正當開闊的路!人類的祖先,都已這樣做了。

隨感錄五十三

上海盛德壇扶乩,由“孟聖”主壇;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壇,說他是“邪鬼”。盛德壇後來卻又有什麼真人下降,諭別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議員王訥提議推行新武術,以“強國強種”;中華武士會便率領了一班天罡拳、陰截腿之流,大分冤單,說他“抑製暴棄祖性相傳之國粹”。

綠幟社提倡“愛世語”,專門崇拜“柴聖”,說別種國際語(如Ido等)是冒牌的。

上海有一種單行的《潑克》,又有一種報上增刊的《潑克》;後來增刊《潑克》登廣告聲明要將送錯的單行《潑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許多“美術家”;其中的一個美術家,不知如何散了夥,便在《潑克》上大罵別的美術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藝術真藝術。

以上五種同業的內訌,究竟是什麼原因,局外人本來不得而知。但總覺現在時勢不很太平,無論新的舊的,都各各起哄:扶乩、打拳那些鬼畫符的東西,倒也罷了;學幾句世界語,畫幾筆花,也是高雅的事,難道也要同行嫉妬,必須聲明魚目混珠,雷擊火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