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那裏去?!”
君子若曰:“羊總是羊,不成了一長串順從地走,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呢?君不見夫豬乎?拖延著,逃著,喊著,奔突著,終於也還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動,不過是空費力氣而已矣。”
這是說:雖死也應該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這計劃當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見夫野豬乎?它以兩個牙,使老獵人也不免於退避。這牙,隻要豬脫出了牧豕奴所造的豬圈,走入山野,不久就會長出來。
Schopenhauer先生曾將紳士們比作豪豬,我想,這實在有些失體統。但在他,自然是並沒有什麼別的惡意的,不過拉扯來作一個比喻。《Parerga und Paralipomena》裏有著這樣意思的話:有一群豪豬,在冬天想用了大家的體溫來禦寒冷,緊靠起來了,但它們彼此即刻又覺得刺的疼痛,於是乎又離開。然而溫暖的必要,再使它們靠近時,卻又吃了照樣的苦。但它們在這兩種困難中,終於發見了彼此之間的適宜的間隔,以這距離,它們能夠過得最平安。人們因為社交的要求,聚在一處,又因為各有可厭的許多性質和難堪的缺陷,再使他們分離。他們最後所發見的距離,——使他們得以聚在一處的中庸的距離,就是“禮讓”和“上流的風習”。有不守這距離的,在英國就這樣叫,“Keep you disatance”
但即使這樣叫,恐怕也隻能在豪豬和豪豬之間才有效力罷,因為它們彼此的守著距離,原因是在於痛而不在於叫的。假使豪豬們中夾著一個別的,並沒有刺,則無論怎麼叫,它們總還是擠過來。孔子說:禮不下庶人。照現在的情形看,該是並非庶人不得接近豪豬,卻是豪豬可以任意刺著庶人而取得溫暖。受傷是當然要受傷的,但這也隻能怪你自己獨獨沒有刺,不足以讓他守定適當的距離。孔子又說:刑不上大夫。這就又難怪人們的要做紳士。
這些豪豬們,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來抵禦的,但至少必須拚出背一條豪豬社會所製定的罪名:“下流”或“無禮”。
(一月二十五日。)
不是信
一個朋友忽然寄給我一張《晨報副刊》,我就覺得有些特別,因為他是知道我懶得看這種東西的。但既然特別寄來了,姑且看題目罷:《關於下麵一束通信告讀者們》。署名是:誌摩。哈哈,這是寄來和我開玩笑的,我想;趕緊翻轉,便是幾封信,這寄那,那寄這,看了幾行,才知道似乎還是什麼“閑話……閑話”問題。這問題我僅知道一點兒,就是曾在新潮社看見陳源教授即西瀅先生的信,說及我“捏造的事實,傳布的‘流言’,本來已經說不勝說”。不禁好笑;人就苦於不能將自己的靈魂砍成醬,因此能有記憶,也因此而有感慨或滑稽。記得首先根據了“流言”,來判決楊蔭榆事件即女師大風潮的,正是這位西瀅先生,那大文便登在去年五月三十日發行的《現代評論》上。我不該生長“某籍”又在“某係”教書,所以也被歸入“暗中挑剔風潮”者之列,雖然他說還不相信,不過覺得可惜。在這裏聲明一句罷,以免讀者的誤解:“某係”雲者,大約是指國文係,不是說研究係。那時我見了“流言”字樣,曾經很憤然,立刻加以駁正,雖然也很自愧沒有“十年讀書十年養氣的工夫”。不料過了半年,這些“流言”卻變成由我傳布的了,自造自己的“流言”,這真是自己掘坑埋自己,不必說聰明人,便是傻子也想不通。倘說這回的所謂“流言”,並非關於“某籍某係”的,乃是關於不信“流言”的陳源教授的了,則我實在不知道陳教授有怎樣的被捏造的事實和流言在社會上傳布。說起來慚愧煞人,我不赴宴會,很少往來,也不奔走,也不結什麼文藝學術的社團,實在最不合式於做捏造事實和傳布流言的樞紐。隻是弄弄筆墨是在所不免的,但也不肯以流言為根據,故意給它傳布開來,雖然偶有些“耳食之言”,又大抵是無關大體的事;要是錯了,即使月久年深,也決不惜追加訂正,例如對於汪原放先生“已作古人”一案,其間竟隔了幾乎有兩年。——但這自然是隻對於看過《熱風》的讀者說的。
這幾天,我的“捏……言”罪案,仿佛隻等於曇花一現了,《一束通信》的主要部分中,似乎也承情沒有將我“流”進去,不過在後屁股的《西瀅致誌摩》是附帶的對我的專論,雖然並非一案,卻因為親屬關係而滅族,或文字獄的株連一般。滅族呀,株連呀,又有點“刑名師爺”口吻了,其實這是事實,法家不過給他起了一個名,所謂“正人君子”是不肯說的,雖然不妨這樣做。此外如甲對乙先用流言,後來卻說乙製造流言這一類事,“刑名師爺”的筆下就簡括到隻有兩個字:“反噬”。嗚呼,這實在形容得痛快淋漓。然而古語說,“察見淵魚者不祥”,所以“刑名師爺”總沒有好結果,這是我早經知道的。
我猜想那位寄給我《晨報副刊》的朋友的意思了:來刺激我,譏諷我,通知我的,還是要我也說幾句話呢?終於不得而知。好,好在現在正須還筆債,就用這一點事來搪塞一通罷,說話最方便的題目是《魯迅致□□》,既非根據學理和事實的論文,也不是“笑吟吟”的天才的諷刺,不過是私人通信而已,自己何嚐願意發表;無論怎麼說,糞坑也好,毛廁也好,決定與“人氣”無關。即不然,也是因為生氣發熱,被別人逼成的,正如別的副刊將被《晨報副刊》“逼死”一樣。我的鏡子真可恨,照出來的總是要使陳源教授嘔吐的東西,但若以趙子昂——“是不是他?”——畫馬為例,自然恐怕正是我自己。自己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不過總得替□□想一想。現在不是要談到《西瀅致誌摩》麼,那可是極其危險的事,一不小心就要跌入“泥潭中”,遇到“悻悻的狗”,暫時再也看不見“笑吟吟”。至少,一關涉陳源兩個字,你總不免要被公理家認為“某籍”,“某係”,“某黨”,“嘍羅”,“重女輕男”……等;而且還得小心記住,倘有人說過他是文士,是法蘭斯,你便萬不可再用“文士”或“法蘭斯”字樣,否則,——自然,當然又有“某籍”……等等的嫌疑了,我何必如此陷害無辜,《魯迅致□□》決計不用,所以一直寫到這裏,還沒有題目,且待寫下去看罷。
我先前不是剛說我沒有“捏造事實”麼?那封信裏舉的卻有。說是我說他“同楊蔭榆女士有親戚朋友的關係,並且吃了她許多酒飯”了,其實都不對。楊蔭榆女士的善於請酒,我說過的,或者別人也說過,並且偶見於新聞上。現在的有些公論家,自以為中立,其實卻偏,或者和事主倒有親戚,朋友,同學,同鄉,……等等關係,甚至於叨光了酒飯,我也說過的。這不是明明白白的麼,報社收津貼,連同業中也互訐過,但大家仍都自稱為公論。至於陳教授和楊女士是親戚而且吃了酒飯,那是陳教授自己連結起來的,我沒有說曾經吃酒飯,也不能保證未曾吃酒飯,沒有說他們是親戚,也不能保證他們不是親戚,大概不過是同鄉罷,但隻要不是“某籍”,同鄉有什麼要緊呢。紹興有“刑名師爺”,紹興人便都是“刑名師爺”的例,是隻適用於紹興的人們的。
我有時泛論一般現狀,而無意中觸著了別人的傷疤,實在是非常抱歉的事。但這也是沒法補救,除非我真去讀書養氣,一共廿年,被人們騙得老死牖下;或者自己甘心倒掉;或者遭了陰謀。即如上文雖然說明了他們是親戚並不是我說的話,但因為列舉的名詞太多了,“同鄉”兩字,也足以招人“生氣”,隻要看自己憤然於“流言”中的“某籍”兩字,就可想而知。照此看來,這一回的說“叭兒狗”,(《莽原半月刊》第一期)怕又有人猜想我是指著他自己,在那裏“悻悻”了。其實我不過是泛論,說社會上有神似這個東西的人,因此多說些它的主人:闊人,太監,太太,小姐。本以為這足見我是泛論了,名人們現在那裏還有肯跟太監的呢,但是有些人怕仍要忽略了這一層,各各認定了其中的主人之一,而以“叭兒狗”自命。時勢實在艱難,我似乎隻有專講上帝,才可以免於危險,而這事又非我所長。但是,倘使所有的隻是暴戾之氣,還是讓它盡量發出來罷,“一群悻悻的狗”,在後麵也好,在對麵也好。我也知道將什麼之氣都放在心裏,臉上筆下卻全都“笑吟吟”,是極其好看的;可是掘不得,小小的挖一個洞,便什麼之氣都出來了。但其實這倒是真麵目。
第二種罪案是“近一些的一個例”,陳教授曾“泛論圖書館的重要”,“說孤桐先生在他未下台以前發表的兩篇文章裏,這一層‘他似乎沒看到’。”我卻輕輕地改為“聽說孤桐先生倒是想到了這一節,曾經發表過文章,然而下台了,很可惜”了。而且還問道:“你看見嗎,那刀筆吏的筆尖?”“刀筆吏”是不會有漏洞的,我卻與陳教授的原文不合,所以成了罪案,或者也就不成其為“刀筆吏”了罷。《現代評論》早已不見,全文無從查考,現在就據這一回的話,敬謹改正,為“據說孤桐先生在未下台以前發表的文章裏竟也沒想到;現在又下了台,目前無法補救了,很可惜”罷。這裏附帶地聲明,我的文字中,大概是用別人的原文用引號,舉大意用“據說”,述聽來的類似“流言”的用“聽說”,和《晨報》大將文例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