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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國,我的筆要算較為尖刻的,說話有時也不留情麵。但我又知道人們怎樣地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沒有這筆,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訴無門的一個;我覺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於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萬一那些虛偽者居然覺得一點痛苦,有些省悟,知道技倆也有窮時,少裝些假麵目,則用了陳源教授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教訓”。隻要誰露出真價值來,即使隻值半文,我決不敢輕薄半句。但是,想用了串戲的方法來哄騙,那是不行的;我知道的,不和你們來敷衍。

“詩哲”為援助陳源教授起見,似乎引過羅曼羅蘭的話,大意是各人的身上都有鬼,但人卻隻知道打別人身上的鬼。沒有細看,說不清了,要是差不多,那就是一並承認了陳源教授的身上也有鬼,李四光教授自然也難逃。他們先前是自以為沒有鬼的。假使真知道了自己身上也有鬼,“帶住”的事可就容易辦了。隻要不再串戲,不再擺臭架子,忘卻了你們的教授的頭銜,且不做指導青年的前輩,將你們的“公理”的旗插到“糞車”上去,將你們的紳士衣裝拋到“臭毛廁”裏去,除下假麵具,赤條條地站出來說幾句真話就夠了!

(二月三日。)

送灶日漫筆

坐聽著遠遠近近的爆竹聲,知道灶君先生們都在陸續上天,向玉皇大帝講他的東家的壞話去了,但是他大概終於沒有講,否則,中國人一定比現在要更倒楣。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還賣著一種糖,有柑子那麼大小,在我們那裏也有這東西,然而扁的,像一個厚厚的小烙餅。那就是所謂“膠牙餳”了。本意是在請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調嘴學舌,對玉帝說壞話。我們中國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實些,所以對鬼神要用這樣的強硬手段,而於活人卻隻好請吃飯。

今之君子往往諱言吃飯,尤其是請吃飯。那自然是無足怪的,的確不大好聽。隻是北京的飯店那麼多,飯局那麼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談風月,“酒酣耳熱而歌嗚嗚”麼?不盡然的,的確也有許多“公論”從這些地方播種,隻因為公論和請帖之間看不出蛛絲馬跡,所以議論便堂哉皇哉了。但我的意見,卻以為還是酒後的公論有情。人非木石,豈能一味談理,礙於情麵而偏過去了,在這裏正有著人氣息。況且中國是一向重情麵的。何謂情麵?明朝就有人解釋過,曰:“情麵者,麵情之謂也。”自然不知道他說什麼,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說什麼。在現今的世上,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論,本來是一種夢想;即使是飯後的公評,酒後的宏議,也何嚐不可姑妄聽之呢。然而,倘以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論,卻一定上當,——但這也不能獨歸罪於公論家,社會上風行請吃飯而諱言請吃飯,使人們不得不虛假,那自然也應該分任其咎的。

記得好幾年前,是“兵諫”之後,有槍階級專喜歡在天津會議的時候,有一個青年憤憤地告訴我道:他們那裏是會議呢,在酒席上,在賭桌上,帶著說幾句就決定了。他就是受了“公論不發源於酒飯說”之騙的一個,所以永遠是憤然,殊不知他那理想中的情形,怕要到二九二五年才會出現呢,或者竟許到三九二五年。

然而不以酒飯為重的老實人,卻是的確也有的,要不然,中國自然還要壞。有些會議,從午後二時起,討論問題,研究章程,此問彼難,風起雲湧,一直到七八點,大家就無端覺得有些焦躁不安,脾氣愈大了,議論愈糾紛了,章程愈渺茫了,雖說我們到討論完畢後才散罷,但終於一哄而散,無結果。這就是輕視了吃飯的報應,六七點鍾時分的焦躁不安,就是肚子對於本身和別人的警告,而大家誤信了吃飯與講公理無關的妖言,毫不瞅睬,所以肚子就使你演說也沒精采,宣言也——連草稿都沒有。

但我並不說凡有一點事情,總得到什麼太平湖飯店、擷英番菜館之類裏去開大宴;我於那些店裏都沒有股本,犯不上替他們來拉主顧,人們也不見得都有這麼多的錢。我不過說,發議論和請吃飯,現在還是有關係的;請吃飯之於發議論,現在也還是有益處的;雖然,這也是人情之常,無足深怪的。

順便還要給熱心而老實的青年們進一個忠告,就是沒酒沒飯的開會,時候不要開得太長,倘若時候已晚了,那麼,買幾個燒餅來吃了再說。這麼一辦,總可以比空著肚子的討論容易有結果,容易得收場。

膠牙餳的強硬辦法,用在灶君身上我不管它怎樣,用之於活人是不大好的。倘是活人,莫妙於給他醉飽一次,使他自己不開口,卻不是膠住他。中國人對人的手段頗高明,對鬼神卻總有些特別,二十三夜的捉弄灶君即其一例,但說起來也奇怪,灶君竟至於到了現在,還仿佛沒有省悟

似的。

道士們的對付“三屍神”,可是更利害了。我也沒有做過道士,詳細是不知道的,但據“耳食之言”,則道士們以為人身中有三屍神,到有一日,便乘人熟睡時,偷偷地上天去奏本身的過惡。這實在是人體本身中的奸細,《封神傳演義》常說的“三屍神暴躁,七竅生煙”的三屍神,也就是這東西。但據說要抵製他卻不難,因為他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隻要這一日不睡覺,他便無隙可乘,隻好將過惡都放在肚子裏,再看明年的機會了。連膠牙餳都沒得吃,他實在比灶君還不幸,值得同情。

三屍神不上天,罪狀都放在肚子裏;灶君雖上天,滿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麵前含含胡胡地說了一通,又下來了。對於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點也聽不懂,一點也不知道,於是我們今年當然還是一切照舊,天下

太平。

我們中國人對於鬼神也有這樣的手段。

我們中國人雖然敬信鬼神;卻以為鬼神總比人們傻,所以就用了特別的方法來處治他。至於對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還是用了特別的方法來處治,隻是不肯說;你一說,據說你就是卑視了他了。誠然,自以為看穿了的話,有時也的確反不免於淺薄。

(二月五日。)

談皇帝

中國人的對付鬼神,凶惡的是奉承,如瘟神和火神之類,老實一點的就要欺侮,例如對於土地或灶君。待遇皇帝也有類似的意思。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亂世時“成則為王敗則為賊”,平常是一個照例做皇帝,許多個照例做平民;兩者之間,思想本沒有什麼大差別。所以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們也自有其“愚君政策”。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個老仆婦,告訴過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對付皇帝的方法。她說——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龍位上,一不高興,就要殺人;不容易對付的。所以吃的東西也不能隨便給他吃,倘是不容易辦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時辦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辦不到,他就生氣,殺人了。現在是一年到頭給他吃波菜,一要就有,毫不為難。但是倘說是波菜,他又要生氣的,因為這是便宜貨,所以大家對他就不稱為波菜,另外起一個名字,叫作‘紅嘴綠鸚哥’。”

在我的故鄉,是通年有波菜的,根很紅,正如鸚哥的嘴一樣。

這樣的連愚婦人看來,也是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然而並不,她以為要有的,而且應該聽憑他作威作福。至於用處,仿佛在靠他來鎮壓比自己更強梁的別人,所以隨便殺人,正是非備不可的要件。然而倘使自己遇到,且須侍奉呢?可又覺得有些危險了,因此隻好又將他練成傻子,終年耐心地專吃著“紅嘴綠鸚哥”。

其實利用了他的名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和我那老仆婦的意思和方法都相同,不過一則又要他弱,一則又要他愚。儒家的靠了“聖君”來行道也就是這玩意,因為要“靠”,所以要他威重,位高;因為要便於操縱,所以又要他頗老實,聽話。

皇帝一自覺自己的無上威權,這就難辦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就胡鬧起來,還說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哩!於是聖人之徒也隻好請他吃“紅嘴綠鸚哥”了,這就是所謂“天”。據說天子的行事,是都應該體帖天意,不能胡鬧的;而這“天意”也者,又偏隻有儒者們知道著。

這樣,就決定了:要做皇帝就非請教他們不可。

然而不安分的皇帝又胡鬧起來了。你對他說“天”麼,他卻道,“我生不有命在天?!”豈但不仰體上天之意而已,還逆天,背天,“射天”,簡直將國家鬧完,使靠天吃飯的聖賢君子們,哭不得,也笑不得。

於是乎他們隻好去著書立說,將他罵一通,豫計百年之後,即身歿之後,大行於時,自以為這就了不得。

但那些書上,至多就止記著“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全都不

成功。

(二月十七日。)

無花的薔薇

又是Schopenhauer先生的話——

“無刺的薔薇是沒有的。——然而沒有薔薇的刺卻很多。”

題目改變了一點,較為好看了。

“無花的薔薇”也還是愛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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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不知怎的這位勖本華爾先生忽然合於我們國度裏的紳士們的脾胃了,便拉扯了他的一點《女人論》;我也就夾七夾八地來稱引了好幾回,可惜都是刺,失了薔薇,實在大煞風景,對不起紳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