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後,責難之聲就風起雲湧了,連對於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蓍歟?什麼有病,何不吃鹿茸歟?但西醫的病院裏確也常有死屍抬出。我曾經忠告過G先生:你要開醫院,萬不可收留些看來無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沒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哄動一時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設法推行新醫學,但G先生卻似乎以為我良心壞。這也未始不可以那麼想,——由他去罷。
但據我看來,實行我所說的方法的醫院可很有,隻是他們的本意卻並不在要使新醫學通行。新的本國的西醫又大抵模模胡胡,一出手便先學了中醫一樣的江湖訣,和水的龍膽丁幾兩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於診斷學呢,我似的門外漢可不得而知。總之,西方的醫學在中國還未萌芽,便已近於腐敗。我雖然隻相信西醫,近來也頗有些望而卻
步了。
前幾天和季茀談起這些事,並且說,我的病,隻要有熟人開一個方就好,用不著向什麼博士化冤錢。第二天,他就給我請了正在繼續研究的Dr.H.來了。開了一個方,自然要用稀鹽酸,還有兩樣這裏無須說;我所最感謝的是又加些Sirup Simpel使我喝得甜甜的,不為難。向藥房去配藥,可又成為問題了,因為藥房也不免有模模胡胡的,他所沒有的藥品,也許就替換,或者竟刪除。結果是托Fraeulein H.遠遠地跑到較大的藥房去。
這樣一辦,加上車錢,也還要比醫院的藥價便宜到四分之三。
胃酸得了外來的生力軍,強盛起來,一瓶藥還未喝完,痛就停止了。我決定多喝它幾天。但是,第二瓶卻奇怪,同一的藥房,同一的藥方,藥味可是不同一了;不像前一回的甜,也不酸。我檢查我自己,並不發熱,舌苔也不厚,這分明是藥水有些蹊蹺。喝了兩回,壞處倒也沒有;幸而不是急病,不大要緊,便照例將它喝完。去買第三瓶時,卻附帶了嚴重的質問;那回答是:也許糖分少了一點罷。這意思就是說緊要的藥品沒有錯。中國的事情真是稀奇,糖分少一點,不但不甜,連酸也不酸了,的確是“特別國情”。
現在多攻擊大醫院對於病人的冷漠,我想,這些醫院,將病人當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還有在院裏的“高等華人”,將病人看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願意的,隻好上私人所開的醫院去,可是診金藥價都很貴。請熟人開了方去買藥呢,藥水也會先後不同起來。
這是人的問題。做事不切實,便什麼都可疑。呂端大事不胡塗,猶言小事不妨胡塗點,這自然很足以顯示我們中國人的雅量,然而我的胃痛卻因此延長了。在宇宙的森羅萬象中,我的胃痛當然不過是小事,或者簡直不算事。
質問之後的第三瓶藥水,藥味就同第一瓶一樣了。先前的悶胡盧,到此就很容易打破,就是那第二瓶裏,是隻有一日分的藥,卻加了兩日分的水的,所以藥味比正當的要薄一半。
雖然連吃藥也那麼蹭蹬,病卻也居然好起來了。病略見好,H就攻擊我頭發長,說為什麼不趕快去剪發。
這種攻擊是聽慣的,照例“著毋庸議”。但也不想用功,隻是清理抽屜。翻翻廢紙,其中有一束紙條,是前幾年鈔寫的;這很使我覺得自己也日懶一日了,現在早不想做這類事。那時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擊近時印書,胡亂標點之謬的文章的,廢紙中就鈔有很奇妙的例子。要塞進字紙簍裏時,覺得有幾條總還是愛不忍釋,現在鈔幾條在這裏,馬上印出,以便“有目共賞”罷。其餘的便作為換取火柴之助——
“國朝陳錫路黃嬭餘話雲。唐傅奕考核道經眾本。有項羽妾。本齊武平五年彭城人。開項羽妾塚。得之。”(上海進步書局石印本《茶香室叢鈔》卷四第二葉。)
“國朝歐陽泉點勘記雲。歐陽修醉翁亭。記讓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並同諸選本。作釀泉。誤也。”(同上卷八第七葉。)
“袁石公典試秦中。後頗自悔。其少作詩文。皆粹然一出於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本《書影》卷一第四葉。)
“考……順治中,秀水又有一陳忱,……著誠齋詩集,不出戶庭,錄讀史隨筆,同姓名錄諸書。”(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本《水滸續集兩種序》第七葉。)
標點古文,確是一種小小的難事,往往無從下筆;有許多處,我常疑心即使請作者自己來標點,怕也不免於遲疑。但上列的幾條,卻還不至於那麼無從索解。末兩條的意義尤顯豁,而標點也弄得更聰明。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上午,得霽野從他家鄉寄來的信,話並不多,說家裏有病人,別的一切人也都在毫無防備的將被疾病襲擊的恐怖中;末尾還有幾句感慨。
午後,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見得好。織芳這一回有點發胖,又這麼忙,又穿著方馬褂,我恐怕他將要做官了。
打開包來看時,何嚐是“方”的,卻是圓圓的小薄片,黃棕色。吃起來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但我不明白織芳為什麼叫它“方糖”?但這也就可以作為他將要做官的一證。
景宋說這是河南一處什麼地方的名產,是用柿霜做成的;性涼,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一搽,便會好。怪不得有這麼細膩,原來是憑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來濾過的。可惜到他說明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餘的收起,豫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
夜間,又將藏著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六月二十八日
晴,大風。
上午出門,主意是在買藥,看見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走到豐盛胡同中段,被軍警驅入一條小胡同中。少頃,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輛摩托車馳過;少頃,又是一輛;少頃,又是一輛;又是一輛;又是一輛……。車中人看不分明,但見金邊帽。車邊上掛著兵,有的背著紮紅綢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肅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頃,摩托車沒有了,我們漸漸溜出,軍警也不作聲。
溜到西單牌樓大街,也是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著一把小紙片,叫道:歡迎吳玉帥號外呀!一個來叫我買,我沒有買。
將近宣武門口,一個黃色製服,汗流滿麵的漢子從外麵走進來,忽而大聲道:草你媽!許多人都對他看,但他走過去了,許多人也就不看了。走進宣武門城洞下,又是一個破衣孩子拿著一把小紙片,但卻默默地將一張塞給我,接來一看,是石印的李國恒先生的傳單,內中大意,是說他的多年痔瘡,已蒙一個國手叫作什麼先生的醫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藥房時,外麵正有一群人圍著看兩個人的口角;一柄淺藍色的舊洋傘正擋住藥房門。我推那洋傘時,斤量很不輕;終於傘底下回過一個頭來,問我“幹什麼?”我答說進去買藥。他不作聲,又回頭去看口角去了,洋傘的位置依舊。我隻好下了十二分的決心,猛力衝鋒;一衝,可就衝進去了。
藥房裏隻有帳桌上坐著一個外國人,其餘的店夥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飾幹淨漂亮。不知怎地,我忽而覺得十年以後,他們便都要變為高等華人,而自己卻現在就有下等人之感。於是乎恭恭敬敬地將藥方和瓶子捧呈給一位分開頭發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麵走,一麵說。
“喂!”我實在耐不住,下等脾氣又發作了。藥價八毛,瓶子錢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現在自己帶了瓶子,怎麼還要付五分錢呢?這一個“喂”字的功用就和國罵的“他媽的”相同,其中含有這麼多的意義。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將五分錢讓去,真是“從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風度。
我付了八毛錢,等候一會,藥就拿出來了。我想,對付這一種同胞,有時是不宜於太客氣的。於是打開瓶塞,當麵嚐了一嚐。
“沒有錯的。”他很聰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點頭表示讚成。其實是,還是不對,我的味覺不至於很麻木,這回覺得太酸了一點了,他連量杯也懶得用,那稀鹽酸分明已經過量。然而這於我倒毫無妨礙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對上水,多喝它幾回。所以說“唔”;“唔”者,介乎兩可之間,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
話也。
“回見回見!”我取了瓶子,走著說。
“回見。不喝水麼?”
“不喝了。回見。”
我們究竟是禮教之邦的國民,歸根結蒂,還是禮讓。讓出了玻璃門之後,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行到東長安街左近,又是軍警林立。我正想橫穿過去,一個巡警伸手攔住道:不成!我說隻要走十幾步,到對麵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結果,是從別的道路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