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洗刷了這一點,並不足證明中國人是正經的國民。要得結論,還很費周折罷。可是中國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岡氏又說,“去今十餘年前,有……稱為《留東外史》這一種不知作者的小說,似乎是記事實,大概是以惡意地描寫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為目的的。然而通讀全篇,較之攻擊日本人,倒是不識不知地將支那留學生的不品行,特地費了力招供出來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這是真的,要證明中國人的不正經,倒在自以為正經地禁止男女同學,禁止模特兒這些事件上。
我沒有恭逢過奉陪“大宴會”的光榮,隻是經曆了幾回中宴會,吃些燕窩魚翅。現在回想,宴中宴後,倒也並不特別發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覺得奇怪的,是在燉,蒸,煨的爛熟的肴饌中間,夾著一盤活活的醉蝦。據安岡氏說,蝦也是與性欲有關係的;不但從他,我在中國也聽到過這類話。然而我所以為奇怪的,是在這兩極端的錯雜,宛如文明爛熟的社會裏,忽然分明現出茹毛飲血的蠻風來。而這蠻風,又並非將由蠻野進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落向蠻野,假如比前者為白紙,將由此開始寫字,則後者便是塗滿了字的黑紙罷。一麵製禮作樂,尊孔讀經,“四千年聲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處了,而一麵又坦然地放火殺人,奸淫擄掠,做著雖蠻人對於同族也還不肯做的事……全個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席大
宴會!
我以為中國人的食物,應該去掉煮得爛熟,萎靡不振的;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應該吃些雖然熟,然而還有些生的帶著鮮血的肉類……。
正午,照例要吃午飯了,討論中止。菜是:幹菜,已不“挺然翹然”的,筍幹,粉絲,醃菜。對於紹興,陳源教授所憎惡的是“師爺”和“刀筆吏的筆尖”,我所憎惡的是飯菜。《嘉泰會稽誌》已在石印了,但還未出版,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幹物品。有菜,就曬幹;有魚,也曬幹;有豆,又曬幹;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於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幹……。聽說探險北極的人,因為隻吃罐頭食物,得不到新東西,常常要生壞血病;倘若紹興人肯帶了幹菜之類去探險,恐怕可以走得更遠一點罷。
晚,得喬峰信並叢蕪所譯的布寧的短篇《輕微的欷歔》稿,在上海的一個書店裏默默地躺了半年,這回總算設法討回來了。
中國人總不肯研究自己。從小說來看民族性,也就是一個好題目。此外,則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與曆史上大事件的關係,在現今社會上的勢力;孔教徒怎樣使“聖道”變得和自己的無所不為相宜;戰國遊士說動人主的所謂“利”“害”是怎樣的,和現今的政客有無不同;中國從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獄;曆來“流言”的製造散布法和效驗等等……可以研究的新方麵實在多。
七月五日
晴。
晨,景宋將《小說舊聞鈔》的一部分理清送來。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畢,寄給小峰付印。天氣實在熱得可以。
覺得疲勞。晚上,眼睛怕見燈光,熄了燈躺著,仿佛在享福。聽得有人打門,連忙出去開,卻是誰也沒有,跨出門去根究,一個小孩子已在暗中逃遠了。
關了門,回來,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個行人唱著戲文走過去,餘音嫋嫋,道,“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過的《小說舊聞鈔》裏的強汝詢老先生的議論來。這位先生的書齋就叫作求有益齋,則在那齋中寫出來的文章的內容,也就可想而知。他自己說,誠不解一個人何以無聊到要做小說,看小說。但於古小說的判決卻從寬,因為他古,而且昔人已經著錄了。
憎惡小說的也不隻是這位強先生,諸如此類的高論,隨在可以聞見。但我們國民的學問,大多數卻實在靠著小說,甚至於還靠著從小說編出來的戲文。雖是崇奉關嶽的大人先生們,倘問他心目中的這兩位“武聖”的儀表,怕總不免是細著眼睛的紅臉大漢和五綹長須的白麵書生,或者還穿著繡金的緞甲,脊梁上還插著四張尖角旗。
近來確是上下同心,提倡著忠孝節義了,新年到廟市上去看年畫,便可以看見許多新製的關於這類美德的圖。然而所畫的古人,卻沒有一個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花旦……。
七月六日
晴。
午後,到前門外去買藥。配好之後,付過錢,就站在櫃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經停了一天了,應該早喝;二,嚐嚐味道,是否不錯的;三,天氣太熱,實在有點口渴了。
不料有一個買客卻看得奇怪起來。我不解這有什麼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來了,悄悄地向店夥道:
“那是戒煙藥水罷?”
“不是的!”店夥替我維持名譽。
“這是戒大煙的罷?”他於是直接地問我了。
我覺得倘不將這藥認作“戒煙藥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幾何,何必固執,我便似點非點的將頭一動,同時請出我那“介乎兩可之間”的好回答來:
“唔唔……。”
這既不傷店夥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熱烈的期望,該是一帖妙藥。果然,從此萬籟無聲,天下太平,我在安靜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園,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這是一本好書,然而得來卻是偶然的事。大約二十年前,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誌,內中有著這書的紹介和作者的評傳,因為那時剛譯成德文。覺得有趣,便托丸善書店去買來了;想譯,沒有這力。後來也常常想到,但總為別的事情岔開;直到去年,才決計在暑假中將它譯好,並且登出廣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過得比別的時候還艱難。今年又記得起來,翻檢一過,疑難之處很不少,還是沒有這力。問壽山可肯同譯,他答應了,於是開手;並且約定,必須在這暑假期中譯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點飯,就坐在院子裏乘涼。田媽告訴我,今天下午,斜對門的誰家的婆婆和兒媳大吵了一通嘴。據她看來,婆婆自然有些錯,但究竟是兒媳婦太不合道理了。問我的意思,以為何如。我先就沒有聽清吵嘴的是誰家,也不知道是怎樣地兩個婆媳,更沒有聽到她們的來言去語,明白她們的舊恨新仇。現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實有點不敢自信,況且我又向來並不是批評家。我於是隻得說:這事我無從斷定。
但是這句話的結果很壞。在昏暗中,雖然看不見臉色,耳朵中卻聽到:一切聲音都寂然了。靜,沉悶的靜;後來還有人站起,走開。
我也無聊地慢慢地站起,走進自己的屋子裏,點了燈,躺在床上看晚報;看了幾行,又無聊起來了,便碰到東壁下去寫日記,就是這《馬上支日記》。
院子裏又漸漸地有了談笑聲,讜論聲。
今天的運氣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煙藥水”,田媽說我……。她怎麼說,我不知道。但願從明天起,不再這樣。
馬上日記之二
七月七日
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那就上午晴,午後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牆倒塌聲。不寫也罷,又好在我這日記,將來決不會有氣象學家拿去做參考資料的。
上午訪素園,談談閑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者畢力涅克(Boris Piliniak)上月已經到過北京,現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這兩年中,就我所聽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學家來到中國的有四個。第一個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爾即“竺震旦”,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塗,終於莫名其妙而去;後來病倒在意大利,還電召震旦“詩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後事如何”。現在聽說又有人要將甘地扛到中國來了,這堅苦卓絕的偉人,隻在印度能生,在英國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偉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偉大的足跡。但當他精光的腳還未踏著華土時,恐怕烏雲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Blasco Ibá?ez),中國倒也早有人紹介過;但他當歐戰時,是高唱人類愛和世界主義的,從今年全國教育聯合會的議案看來,他實在很不適宜於中國,當然誰也不理他,因為我們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義了。
還有兩個都是俄國人。一個是斯吉泰烈支(Skitalez),一個就是畢力涅克。兩個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畢力涅克卻是蘇聯的作家,但據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麵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後,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家也未必夢想到。
他的名字,任國楨君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裏是出現過的,作品的譯本卻一點也沒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馬理》(Ivan and Maria),格式很特別,單是這一點,在中國的眼睛——中庸的眼睛——裏就看不慣。文法有些歐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裏著了玻璃粉,何況體式更奇於歐化。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
還有,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於《蘇俄的文藝論戰》裏的裏培進司基(U.Libodinsky),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他們的介紹之速而且多實在可駭。我們的武人以他們的武人為祖師,我們的文人卻毫不學他們文人的榜樣,這就可預卜中國將來一定比日本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