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歸正傳。刊物的暫時要碰釘子,也不但遇到檢查員,我恐怕便是讀書的青年,也還是一樣。先已說過,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這才是“革命文學”,我曾經看見一種期刊上登載一篇文章,後有作者的附白,說這一篇沒有談及革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對不起。但自從“清黨”以後,這“直截痛快”以外,卻又增添了一種神經過敏。“命”自然還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於過激,過激便近於共產黨,變了“反革命”了。所以現在的“革命文學”,是在頑固這一種反革命和共產黨這一種反革命之間。
於是又發生了問題,便是“革命文學”站在這兩種危險物之間,如何保持她的純正——正宗。這勢必至於必須防止近於赤化的思想和文字,以及將來有趨於赤化之慮的思想和文字。例如,攻擊禮教和白話,即有趨於赤化之憂。因為共產派無視一切舊物,而白話則始於《新青年》,而《新青年》乃獨秀所辦。今天看見北京教育部禁止白話的消息,我逆料《語絲》必將有幾句感慨,但我實在是無動於中。我覺得連思想文字,也到處都將窒息,幾句白話黑話,已經沒有什麼大關係了。
那麼,談談風月,講講女人,怎樣呢?也不行。這是“不革命”。“不革命”雖然無罪,然而是不對的!
現在在南邊,隻剩了一條“革命文學”的獨木小橋,所以外來的許多刊物,便通不過,撲通!撲通!都掉下去了。
但這直捷痛快和神經過敏的狀態,其實大半也還是視指揮刀的指揮而轉移的,而此時刀尖的揮動,還是橫七豎八,方向有個一定之後,或者可以好些罷。然而也不過是“好些”,內中的骨子,恐怕還不外乎窒息,因為這是先天性的遺傳。
先前偶然看見一種報上罵鬱達夫先生,說他《洪水》上的一篇文章,是不懷好意,恭維漢口。我就去買《洪水》來看,則無非說舊式的崇拜一個英雄,已和現代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麼惡意來。這就證明著眼光的鈍銳,我和現在的青年文學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語絲》的莫明其妙的失蹤,大約也許隻是我們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麵的檢查員雲雲,倒是假設的恕詞。
至於一四五期以後,這裏是全都收到的,大約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卻以為大約也與吳老先生無關。“打倒……打倒……嚴辦……嚴辦……”,固然是他老先生親筆的話,未免有些責任,但有許多動作卻並非他的手腳了。在中國,凡是猛人(這是廣州常用的話,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闊人三種),都有這種的運命。
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並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的幻形。至於幻得怎樣,則當視包圍者是三棱鏡呢,還是凸麵或凹麵而異。假如我們能有一種機會,偶然走到一個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見這時包圍者的臉麵和言動,和對付別的人們的時候有怎樣地不同。我們在外麵看見一個猛人的親信,謬妄驕恣,很容易以為該猛人所愛的是這樣的人物。殊不知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猛人所看見的他是嬌嫩老實,非常可愛,簡直說話會口吃,談天要臉紅。老實說一句罷,雖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時從旁看來也覺得倒也並
不壞。
但同時也就發生了胡亂的矯詔和過度的巴結,而晦氣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礦物呀,則於是乎遭災。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點北京掌故的,該還記得袁世凱做皇帝時候的事罷。要看日報,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讚成。直要待到蔡鬆坡雲南起義,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饅頭都自己不知道。但這一出戲也就閉幕,袁公的龍馭上賓於天了。
包圍者便離開了這一株已倒的大樹,去尋求別一個新猛人。
我曾經想做過一篇《包圍新論》,先述包圍之方法,次論中國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圍,因為猛人雖有起仆興亡,而包圍者永是這一夥。次更論猛人倘能脫離包圍,中國就有五成得救。結末是包圍脫離法。——然而終於想不出好的方法來,所以這新論也還沒有敢動筆。
愛國誌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為懶於籌畫,隻開目錄而沒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經想到了兩樣法子,但反複一想,都無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麵的情形,不要先“清道”。然而雖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會先就改變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樣。二,是廣接各樣的人物,不為一定的若幹人所包圍。然而久而久之,也終於有一群製勝,而這最後勝利者的包圍力則最強大,歸根結蒂,也還是古已有之的運命:龍馭上賓於天。
世事也還是像螺旋。但《語絲》今年特別碰釘子於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這又是什麼緣故呢?這一點,我自以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這裏常見的標語。但由我看來,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句謙虛話,在後方的一大部分的人們的心裏,是“革命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了。既然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國的主人翁,則對於一切,當然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刊物雖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於赤化之慮者無論矣,而要說不吉利語,即可以說是頗有近於“反革命”的氣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歡。而《語絲》,是每有不肯湊趣的壞脾氣的,則其不免於有時失蹤也,蓋猶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公理”之所在
在廣州的一個“學者”說,“魯迅的話已經說完,《語絲》不必看了。”這是真的,我的話已經說完,去年說的,今年還適用,恐怕明年也還適用。但我誠懇地希望他不至於適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後。倘這樣,中國可就要完了,雖然我倒可以自慢。
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這是我去年說過的話,而今年確也還是如此。然而我雖然一無所有,尋求是還在尋求的,正如每個窮光棍,大抵不會忘記銀錢一樣。
話也還沒有說完。今年,我竟發見了公理之所在了。或者不能說發見,隻可以說證實。北京中央公園裏不是有一座白石牌坊,上麵刻著四個大字道,“公理戰勝”麼?——Yes,就是這個。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有公理者戰勝”,也就是“戰勝者有公理”。
段執政有衛兵,“孤桐先生”秉政,開槍打敗了請願的學生,勝矣。於是東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們的“公理”也蓬蓬勃勃。慨自執政退隱,“孤桐先生”“下野”之後,——嗚呼,公理亦從而零落矣。那裏去了呢?槍炮戰勝了投壺,阿!有了,在南邊了。於是乎南下,南下,南下……
於是乎“正人君子”們又和久違的“公理”相見了。
《現代評論》的一千元津貼事件,我一向沒有插過嘴,而“主將”也將我拉在裏麵,亂罵一通,——大約以為我是“首領”之故罷。橫豎說也被罵,不說也被罵,我就回敬一杯,問問你們所自稱為“現代派”者,今年可曾幡然變計,另外運動,收受了新的戰勝者的津貼沒有?
還有一問,是:“公理”幾塊錢一斤?
可惡罪
這是一種新的“世故”。
我以為法律上的許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語,隻消以一語包括之,曰:可惡罪。
譬如,有人覺得一個人可惡,要給他吃點苦罷,就有這樣的法子。倘在廣州而又是“清黨”之前,則可以暗暗地宣傳他是無政府主義者。那麼,共產青年自然會說他“反革命”,有罪。若在“清黨”之後呢,要說他是CP或CY,沒有證據,則可以指為“親共派”。那麼,清黨委員會自然會說他“反革命”,有罪。再不得已,則隻好尋些別的事由,訴諸法律了。但這比較地麻煩。
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的。現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
許多罪人,應該稱為“可惡的人”。
(九,十四。)
“意表之外”
有恒先生在《北新周刊》上詫異我為什麼不說話,我已經去信公開答複了。還有一層沒有說。這也是一種新的“世故”。
我的雜感常不免於罵。但今年發見了,我的罵對於被罵者是大抵有
利的。
拿來做廣告,顯而易見,不消說了。還有:
1.天下以我為可惡者多,所以有一個被我所罵的人要去運動一個以我為可惡的人,隻要攤出我的雜感來,便可以做他們的“蘭譜”,“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了。“咱們一夥兒”。
2.假如有一個人在辦一件事,自然是不會好的。但我一開口,他卻可以歸罪於我了。譬如辦學校罷,教員請不到,便說:這是魯迅說了壞話的緣故;學生鬧一點小亂子罷,又是魯迅說了壞話的緣故。他倒幹幹
淨淨。
我又不學耶穌,何苦替別人來背十字架呢?
但“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也許後來還要開開口。可是定了“新法”了,除原先說過的“主將”之類以外,新的都不再說出他的真姓名,隻叫“一個人”,“某學者”,“某教授”,“某君”。這麼一來,他利用的時候便至少總得費點力,先須加說明。
你以為“罵”決非好東西罷,於有些人還是有利的。人類究竟是可怕的東西。就是能夠咬死人的毒蛇,商人們也會將它浸在酒裏,什麼“三蛇酒”,“五蛇酒”,去賣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