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裏,我想來猜一下古時候言文是否一致的問題。
對於這問題,現在的學者們雖然並沒有分明的結論,但聽他口氣,好象大概是以為一致的;越古,就越一致。不過我卻很有些懷疑,因為文字愈容易寫,就愈容易寫得和口語一致,但中國卻是那麼難畫的象形字,也許我們的古人,向來就將不關重要的詞摘去了的。
《書經》有那麼難讀,似乎正可作照寫口語的證據,但商周人的的確的口語,現在還沒有研究出,還要繁也說不定的。至於周秦古書,雖然作者也用一點他本地的方言,而文字大致相類,即使和口語還相近罷,用的也是周秦白話,並非周秦大眾語。漢朝更不必說了,雖是肯將《書經》裏難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馬遷,也不過在特別情況之下,采用一點俗語,例如陳涉的老朋友看見他為王,驚異道:“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而其中的“涉之為王”四個字,我還疑心太史公加過修剪的。
那麼,古書裏采錄的童謠,諺語,民歌,該是那時的老牌俗語罷。我看也很難說。中國的文學家,是頗有愛改別人文章的脾氣的。最明顯的例子是漢民間的《淮南王歌》,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漢書》和《前漢紀》記的就兩樣。
一麵是──
一尺布,尚可縫;
一鬥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一麵卻是──
一尺布,暖童童;
一鬥粟,飽蓬蓬。
兄弟二人不相容。
比較起來,好象後者是本來麵目,但已經刪掉了一些也說不定的:隻是一個提要。後來宋人的語錄,話本,元人的雜劇和傳奇裏的科白,也都是提要,隻是它用字較為平常,刪去的文字較少,就令人覺得“明白如話”了。
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並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隻好節省些。當時的口語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語的摘要,是後人的古文。所以我們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經並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諧聲的諧聲字,在紙上描出今人誰也不說,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語的摘要來。你想,這難不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