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於是文章成為奇貨了(1 / 1)

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後來卻一定為特權者所收攬。據《易經》的作者所推測,“上古結繩而治”,則連結繩就已是治人者的東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裏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酋長之下,萬民之上的人。社會改變下去,學習文字的人們的範圍也擴大起來,但大抵限於特權者。至於平民,那是不識字的,並非缺少學費,隻因為限於資格,他不配。而且連書籍也看不見。中國在刻版還未發達的時候,有一部好書,往往是“藏之秘閣,副在三館”,連做了士子,也還是不知道寫著什麼的。

因為文字是特權者的東西,所以它就有了尊嚴性,並且有了神秘性。中國的字,到現在還很尊嚴,我們在牆壁上,就常常看見掛著寫上“敬惜字紙”的簍子;至於符的驅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著尊嚴性,那麼,知道文字,這人也就連帶的尊嚴起來了。新的尊嚴者日出不窮,對於舊的尊嚴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們一多,也會損傷神秘性的。符的威力,就因為這好象是字的東西,除道士以外,誰也不認識的緣故。所以,對於文字,他們一定要把持。

歐洲中世,文章學問,都在道院裏;克羅蒂亞(Kroatia),是到了十九世紀,識字的還隻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語,退步到對於舊生活剛夠用。他們革新的時候,就隻好從外國借進許多新語來。

我們中國的文字,對於大眾,除了身分,經濟這些限製之外,卻還要加上一條高門檻:難。單是這條門檻,倘不費他十來年工夫,就不容易跨過。跨過了的,就是士大夫,而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難起來,因為這可以使他特別的尊嚴,超出別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漢朝的楊雄的喜歡奇字,就有這毛病的,劉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幾乎要跳黃浦。唐朝呢,樊宗師的文章做到別人點不斷,李賀的詩做到別人看不懂,也都為了這緣故。還有一種方法是將字寫得別人不認識,下焉者,是從《康熙字典》上查出幾個古字來,夾進文章裏麵去;上焉者是錢坫的用篆字來寫劉熙的《釋名》,最近還有錢玄同先生的照《說文》字樣給太炎先生抄《小學答問》。

文字難,文章難,這還都是原來的;這些上麵,又加以士大夫故意特製的難,卻還想它和大眾有緣,怎麼辦得到。但士大夫們也正願其如此,如果文字易識,大家都會,文字就不尊嚴,他也跟著不尊嚴了。說白話不如文言的人,就從這裏出發的;現在論大眾語,說大眾隻要教給“千字課”就夠的人,那意思的根柢也還是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