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那麼艱難的文字寫出來的古語摘要,我們先前也叫“文”,現在新派一點的叫“文學”,這不是從“文學子遊子夏”上割下來的,是從日本輸入,他們的對於英文 Literature 的譯名。會寫寫這樣的“文”的,現在是寫白話也可以了,就叫作“文學家”,或者叫“作家”。
文學的存在條件首先要會寫字,那麼,不識字的文盲群裏,當然不會有文學家的了。然而作家卻有的。你們不要太早的笑我,我還有話說。我想,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複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於出版;倘若用什麼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這作品確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它是《詩經》裏的頭一篇,所以嚇得我們隻好磕頭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過這樣的一篇詩,現在的新詩人用這意思做一首白話詩,到無論什麼副刊上去投稿試試罷,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編輯者塞進字紙簍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什麼話呢?
就是《詩經》的《國風》裏的東西,好許多也是不識字的無名氏作品,因為比較的優秀,大家口口相傳的。王官們檢出它可作行政上參考的記錄了下來,此外消滅的正不知有多少。希臘人荷馬──我們姑且當作有這樣一個人──的兩大史詩,也原是口吟,現存的是別人的記錄。東晉到齊、陳的《子夜歌》和《讀曲歌》之類,唐朝的《竹枝詞》和《柳枝詞》之類,原都是無名氏的創作,經文人的采錄和潤色之後,留傳下來的。這一潤色,留傳固然留傳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許多本來麵目。到現在,到處還有民謠,山歌,漁歌等,這就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也傳述著童話和故事,這就是不識字的小說家的作品;他們,就都是不識字的作家。
但是,因為沒有記錄作品的東西,又很容易消滅,流布的範圍也不能很廣大,知道的人們也就很少了。偶有一點為文人所見,往往倒吃驚,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為新的養料。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於文學史上的。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細膩,但他卻剛健,清新。
要這樣的作品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這作家能寫字,同時也還要讀者們能識字以至能寫字,一句話:將文字交給一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