衖堂生意古今談(1 / 1)

“薏米杏仁蓮心粥!”

“玫瑰白糖倫教糕!”

“蝦肉餛飩麵!”

“五香茶葉蛋!”

這是四五年前,閘北一帶弄堂內外叫賣零食的聲音,假使當時記錄了下來,從早到夜,恐怕總可以有二三十樣。居民似乎也真會化零錢,吃零食,時時給他們一點生意,因為叫聲也時時中止,可見是在招呼主顧了。而且那些口號也真漂亮,不知道他是從“晚明文選”或“晚明小品”裏找過詞彙的呢,還是怎麼的,實在使我似的初到上海的鄉下人,一聽到就有饞涎欲滴之概,“薏米杏仁”而又“蓮心粥”,這是新鮮到連先前的夢裏也沒有想到的。但對於靠筆墨為生的人們,卻有一點害處,假使你還沒有練到“心如古井”,就可以被鬧得整天整夜寫不出什麼東西來。

現在是大不相同了。馬路邊上的小飯店,正午傍晚,先前為長衫朋友所占領的,近來已經大抵是“寄沉痛於幽閑”;老主顧呢,坐到黃包車夫的老巢的粗點心店裏麵去了。至於車夫,那自然隻好退到馬路邊沿餓肚子,或者幸而還能夠咬侉餅。弄堂裏的叫賣聲,說也奇怪,竟也和古代判若天淵,賣零食的當然還有,但不過是橄欖或餛飩,卻很少遇見那些“香豔肉感”的“藝術”的玩意了。嚷嚷呢,自然仍舊是嚷嚷的,隻要上海市民存在一日,嚷嚷是大約決不會停止的。然而現在卻切實了不少:麻油,豆腐,潤發的刨花,曬衣的竹竿;方法也有改進,或者一個人賣襪,獨自作歌讚歎著襪的牢靠。或者兩個人共同賣布,交互唱歌頌揚著布的便宜。但大概是一直唱著進來,直達弄底,又一直唱著回去,走出弄外,停下來做交易的時候,是很少的。

偶然也有高雅的貨色:果物和花。不過這是並不打算賣給中國人的,所以他用洋話:

“Ringo,Banana,Appulu–u,Appulu–u–u!”

“Hana呀Hana–a–a!Ha–a–na–a– a!”

也不大有洋人買。

間或有算命的瞎子,化緣的和尚進弄來,幾乎是專攻娘姨們的,倒還是他們比較的有生意,有時算一命,有時賣掉一張黃紙的鬼畫符。但到今年,好象生意也清淡了,於是前天竟出現了大布置的化緣。先隻聽得一片鼓鈸和鐵索聲,我正想做“超現實主義”的語錄體詩,這麼一來,詩思被鬧跑了,尋聲看去,原來是一個和尚用鐵鉤鉤在前胸的皮上,鉤柄係有一丈多長的鐵索,在地上拖著走進弄裏來,別的兩個和尚打著鼓和鈸。但是,那些娘姨們,卻都把門一關,躲得一個也不見了。這位苦行的高僧,竟連一個銅子也拖不去。

事後,我探了探她們的意見,那回答是:“看這樣子,兩角錢是打發不走的。”

獨唱,對唱,大布置,苦肉計,在上海都已經賺不到大錢,一麵固然足征洋場上的“人心澆薄”,但一麵也可見隻好去“複興農村”了,唔。

(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