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論“文人相輕”──兩傷(1 / 1)

所謂文人,輕個不完,弄得別一些作者搖頭歎氣了,以為作踐了文苑。這自然也說得通。陶淵明先生“采菊東籬下”,心境必須清幽閑適,他這才能夠“悠然見南山”,如果籬中籬外,有人大嚷大跳,大罵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卻“悠然”不得,隻好“愕然見南山”了。現在和晉宋之交有些不同,連“象牙之塔”也已經搬到街頭來,似乎頗有“不隔”之意,然而也還得有幽閑,要不然,即無以寄其沉痛,文壇減色,嚷嚷之罪大矣。於是相輕的文人們的處境,就也更加艱難起來,連街頭也不再是擾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窮道盡。

然而如果還要相輕又怎麼樣呢?前清有成例,知縣老爺出巡,路遇兩人相打,不問青紅皂白,誰是誰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輕的文人們縱有“肅靜”“回避”牌,卻無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於的,他還是用“筆伐”,說兩麵都不是好東西。這裏有一段炯之先生的《談談上海的刊物》為例──

“說到這種爭鬥,使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的爭鬥成績。這成績就是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醜角,等於木偶戲的互相揪打或以頭互碰,除了讀者養成一種‘看熱鬧’的情趣以外,別無所有。把讀者養成歡喜看‘戲’不歡喜看‘書’的習氣,‘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爭鬥的延長,無結果的延長,實在可說是中國讀者的大不幸。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起賬來若隻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憐了。”(天津《大公報》的《小公園》,八月十八日。)

“這種鬥爭”,炯之先生還自有一個界說:“即是向異己者用一種瑣碎方法,加以無憐憫,不節製的辱罵。(一個術語,便是‘鬥爭’。)”雲。

於是乎這位炯之先生便以憐憫之心,節製之筆,定兩造為醜角,覺文壇之可憐了,雖然“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似乎不但並不以“‘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簡直不登什麼“文壇消息”。不過“罵”是有的;隻“看熱鬧”的讀者,大約一定也有的。試看路上兩人相打,他們何嚐沒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觀者往往隻覺得有趣;就是綁出法場去,也是不問罪狀,單看熱鬧的居多。由這情形,推而廣之以至於文壇,真令人有不如逆來順受,唾麵自幹之感。到這裏來一個“然而”罷,轉過來是旁觀者或讀者,其實又並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擬定的混沌,有些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斷的。所以昔者古典主義者和羅曼主義者相罵,甚而至於相打,他們並不都成為醜角,左拉遭了劇烈的文字和圖畫的嘲罵,終於不成為醜角;連生前身敗名裂的王爾德,現在也不算是醜角。

自然,他們有作品。但中國也有的。中國的作品“可憐”得很,誠然,但這不隻是文壇可憐,也是時代可憐,而且這可憐中,連“看熱鬧”的讀者和論客都在內。凡有可憐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憐的時代。昔之名人說“恕”字訣──但他們說,對於不知恕道的人,是不恕的;──今之名人說“忍”字訣,春天的論客以“文人相輕”混淆黑白,秋天的論客以“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醜角”抹殺是非。冷冰冰陰森森的平安的古塚中,怎麼會有生人氣?

“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問。有是有的。縱使名之曰“私罵”,但大約決不會件件都是一麵等於二加二,一麵等於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較近於“公”,在“罵”之中,有的較合於“理”的,居然來加評論的人,就該放棄了“看熱鬧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說出你究以為那一麵較“是”,那一麵較“非”來。

至於文人,則不但要以熱烈的憎,向“異己”者進攻,還得以熱烈的憎,向“死的說教者”抗戰。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彼兌飛說得好:

我的愛並不是歡欣安靜的人家,

花園似的,將平和一門關住,

其中有“幸福”慈愛地往來,

而撫養那“歡欣”,那嬌小的仙女。

我的愛,就如荒涼的沙漠一般──

一個大盜似的有嫉妒在那裏霸著:

他的劍是絕望的瘋狂,

而每一刺是各樣的謀殺!

(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