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另外又有一班教員,在作兩種運動:一是要求永久聘書,沒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後,由學校付給養老金終身。他們似乎要想在這裏建立他們理想中的天國,用橡皮做成的。諺雲“養兒防老”,不料廈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這裏又有一事不自由,學生個個認得我了,記者之類亦有來訪,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話,和舊社會鬧一通,或者希望我編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藝,而玉堂之流又要我在《國學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還有到學生周會去演說,我真沒有這三頭六臂。今天在本地報上載著一篇訪我的記事,對於我的態度,以為“沒有一點架子,也沒有一點派頭,也沒有一點客氣,衣服也隨便,鋪蓋也隨便,說話也不裝腔作勢……”覺得很出意料之外。這裏的教員是外國博士很多,他們看慣了那儼然的模樣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驊君的電報,是給兼士玉堂和我的,說中山大學已改職(當是“委”字之誤)員製,叫我們去指示一切。大概是議定學製罷。兼士急於回京,玉堂是不見得去的。我本來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課不到一月,便請假兩三星期,又未免難於啟口,所以十之九總是不能去了,這實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無論怎麼打擊,我也不至於“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擊而無怨。現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為我覺得不大消化。香蕉卻還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這裏卻不,而對於便秘,反似有好處,所以想暫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過四五個。
一點泥人和一點拓片便開展覽會,你以為可笑麼?還有可笑的呢。田千頃並將他所照的照片陳列起來,幾張古壁畫的照片,還可以說是與“考古”相關,然而還有什麼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風,葦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這裏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可見在此也惟有田千頃們相宜。又國學院從商科借了一套曆代古錢來,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張不陳列,沒有通過;我說“那麼,應該寫作‘古錢標本’。”後來也不實行,聽說是恐怕商科生氣。後來的結果如何呢?結果是看這假古錢的人們最多。
這裏的校長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們請我到周會演說,我仍說我的“少讀中國書”主義,並且說學生應該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為然,說陳嘉庚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興學,而不悟和他的尊孔衝突。這裏就是如此胡裏胡塗。
L. S.十月十六日之夜。
二十九
廣平兄:
伏園今天動身了。我於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郵局裏一直躺到今天,將與伏園同船到粵罷。我前幾天幾乎也要同行,後來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卻是為公,我以為中山大學既然需我們商議,應該幫點忙,而且廈大也太過於閉關自守,此後還應與他大學往還。玉堂正病著,醫生說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將此意說明,他亦深以為然,約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電報叫他,這時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變化,他不但自己不說去,而且對於我的自去也翻了成議,說最好是向校長請假。教員請假,向來是歸主任管理的,現在這樣說,明明是拿難題給我做。我想了一想,就中止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大概因為與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罷,此地實在太斤斤於銀錢,“某人多少錢一月”等等的話,談話中常聽見;我們在此,當局者也日日希望我們從速做許多工作,發表許多成績,像養牛之每日擠牛奶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幾元,大約是大家念念不忘的。我一走,至少需兩星期,有許多人一定以為我白白騙去了他們半月薪水,玉堂之不願我曠課,或者就因為顧慮著這一節。我已收了三個月的薪水,而上課才一月,自然不應該又請假,但倘計劃遠大,就不必拘拘於此,因為將來可以盡力之日正長。然而他們是眼光不遠的,我也不作久遠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擬於本年中為他們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到學術講演會去講演一次,又將我所輯的《古小說鉤沉》獻出,則學校可以覺得錢不白化,而我也可以來去自由了。至於研究教授,那自然不再去辭,因為即使辭掉,他們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別的工作,使收成與國文係教授之薪水相當的,還是任它拖著的好。
派“現代評論”的勢力,在這裏我看要膨漲起來,當局者的性質,也與此輩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與北大一樣。閩南與閩北人之感情頗不洽,有幾個學生極希望我走,但並非對我有惡意,乃是要學校倒楣。
這幾天此地正在歡迎兩個名人。一個是太虛和尚到南普陀來講經,於是佛化青年會提議,擬令童子軍捧鮮花,隨太虛行蹤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蓮花”之意。但此議竟未實行,否則和尚化為潘妃,倒也有趣。一個是馬寅初博士到廈門來演說,所謂“北大同人”,正在發昏章第十一,排班歡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財,然而於“銅子換毛錢,毛錢換大洋”學說,實在沒有什麼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罷。
二十日下午。
寫了以上的信之後,躺下看書,聽得打四點的下課鍾了,便到郵政代辦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來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至於張先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許這樣說的;但事實怕很難,我若有公之於眾的東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則不願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所以決計從此不瞪了。
這裏近三天涼起來了,可穿夾衫,據說到冬天,比現在冷得不多,但草卻已有黃了的。學生方麵,對我仍然很好,他們想出一種文藝刊物,已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學的人,也隻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來。至於工作,我不至於拚命,我實在比先前懈得多了,時常閑著玩,不做事。
你不會起草章程,並不足為能力薄弱之證據。草章程是別一種本領,一須多看章程之類,二須有法律趣味,三須能顧到各種事件。我就最怕做這東西,或者也非你之所長罷。然而人又何必定須會做章程呢?即使會做,也不過一個“做章程者”而已。
據我想伏園未必做政論,是辦副刊,孟餘們的意思,蓋以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幹一下。上遂還是找不到事做,真是可歎,我不得已,已囑伏園麵托孟餘去了。
北伐軍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確的;浙江確也獨立了,上海附近也許又要小戰,建人又要逃難,此人也是命運注定,不大能夠安逸的。但走幾步便是租界,大概不要緊。
重九日這裏放一天假,我本無功課,毫無好處,登高之事,則廈門似乎不舉行。肉鬆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現在買來吃的,隻是點心和香蕉;偶然也買罐頭。
明天要寄你一包書,都是零零碎碎的期刊之類,曆來積下,現在一總寄出了。內中的一本《域外小說集》,是北新書局寄來的,夏季你要,我托他們去買,回說北京沒有,這回大約是碰見了,所以寄來的罷,但不大幹淨,也許是久不印,沒有新書之故。現在你不教國文,已沒有用,但他們既然寄來,也就一並寄上,自己不要,可以送人的。
我已將《華蓋集續編》編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迅。二十日燈下。
三十
廣平兄:
我今天上午剛發一信,內中說到廈門佛化青年會歡迎太虛的笑話,不料下午便接到請柬,是南普陀寺和閩南佛學院公宴太虛,並邀我作陪,自然也還有別的人。我決計不去,而本校的職員硬要我去,說否則他們將以為本校看不起他們。個人的行動,會涉及全校,真是窘極了,我隻得去。羅庸說太虛“如初日芙蓉”,我實在看不出這樣,隻是平平常常。入席,他們要我與太虛並排上坐,我終於推掉,將一個哲學教員供上完事。太虛倒並不專講佛事,常論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員們,偏好問他佛法,什麼“唯織”呀,“涅槃”哪,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隻配作陪也歟。其時又有鄉下女人來看,結果是跪下大磕其頭,得意之狀可掬而去。
這樣,總算白吃了一餐素齋。這裏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間鹹菜,末後又上一碗甜菜,這就完了,並無飯及稀飯。我吃了幾回,都是如此,聽說這是廈門的特別習慣,福州即不然。
散後,一個教員和我談起,知道有幾個這回同來的人物之排斥我,漸漸顯著了,因為從他們的語氣裏,他已經聽得出來,而且他們似乎還同他去聯絡。他於是歎息,說:“玉堂敵人頗多,但對於國學院不敢下手者,隻因為兼士和你兩人在此也;兼士去而你在,尚可支持,倘你亦走,敵人即無所顧忌,玉堂的國學院就要開始動搖了。玉堂一失敗,他們也站不住了。而他們一麵排斥我,一麵又個個接家眷,準備作長久之計,真是胡塗。”我看這是確的,這學校,就如一坐〔座〕梁山泊,你槍我劍,好看煞人。北京的學界在都市中擠軋,這裏是在小島上擠軋,地點雖異,擠軋則同。但國學院內部的排擠現象,外敵卻還未知道(他們誤以為那些人們倒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們是給他們來打地盤的),將來一知道,就要樂不可支。我於這裏毫無留戀,吃苦的還是玉堂,我和玉堂交情,還不到可以向他說明這些事情的程度,即便說了,他是否相信,也難說的。我所以隻好一聲不響,自做我的事,他們想攻倒我,一時也很難,我在這裏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興。至於玉堂,我大概是愛莫能助的了。
二十一日燈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據我看來。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處,這是小姐們的普通病,其病根在於粗心,寫完之後,大約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過一兩天,改正了寄去罷。
兼士擬於廿七日動身向滬,不赴粵;伏園卻已走了,打聽陳惺農該可以知道他的住址。但我以為他是用不著翻譯的,他似認真非認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胡胡的走來走去,永遠不會遇到所謂“為準”。然而行旌所過,卻往往會留一點長遠的小麻煩來給別人打掃。我不是雇了一個工人麼?他卻給這工人的朋友紹介,去包什麼“陳源之徒”的飯,我教他不要多事,也不聽。現在是陳源之徒常常對我罵飯菜壞,好象我是廚子頭,工人則因為幫他朋友,我的事不大來做了。我總算出了十二塊錢給他們雇了一個廚子的幫工,還要聽埋怨。今天聽說他們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上遂的事,除囑那該死的伏園麵達外,昨天又同兼士合寫了一封信給孟餘他們,可做的事已做,且聽下回分解罷。至於我的別處的位置,可從緩議,因為我在此雖無久留之心,但目前也還沒有決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從容。既無“患得患失”的念頭,心情也自然安泰,決非欲“騙人安心,所以這樣說”的,切祈明鑒為幸。
理科諸公之攻擊國學院,這幾天已經開始了,因國學院屋未造,借用生物學院屋,所以他們的第一著是討還房子。此事和我輩毫不相關,就含笑而旁觀之,看一大堆泥人兒搬在露天之下,風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約頗與南開相象,而有些教授,則惟校長之喜怒是伺,妒別科之出風頭,中傷挑眼,無所不至,妾婦之道也。我以北京為汙濁,乃至廈門,現在想來,可謂妄想,大溝不幹淨,小溝就幹淨麼?此勝於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一怒亦立刻可以關門也。
我所住的這麼一所大洋樓上,到夜,就隻住著三個人,一張頤教授,一伏園,一即我。張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裏去了,伏園又已走,所以現在就隻有我一人。但我卻可以靜觀默念想,所以精神上倒並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來,於是就比先前沉靜了。我自己計算,到此剛五十天,而恰如過了半年。但這不隻我,兼士們也這樣說,則生活之單調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話,可以形容這學校的,是“硬將一排洋房,擺在荒島的海邊上”。然而雖然是這樣的地方,人物卻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顯微鏡看,也是一個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婦”們,上麵已經說過了,還有希望得愛,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員的老外國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結婚,三月複離的青年教授;有以異性為玩藝兒,每年一定和一個人往來,先引之而終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聽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好事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華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沒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