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廣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發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見頭緒,很好,總算結束了一件事。至於你此後所去的地方,卻教我很難代下斷語。你初出來辦事,到各處看看,曆練曆練,本來也很好的,但到太不熟悉的地方去,或兼任的事情太多,或在一個小地方拜帥,卻並無益處,甚至會變成淺薄的政客之流。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仍舊願在廣州,抑非走開不可,倘非決欲離開,則伏園下月中旬當赴粵,看中大女生指導員之類有無缺額,他一定肯紹介的。上遂的事,我也要托他辦。

曹軼歐大約不是男生假托的,因為回信的住址是女生宿舍,但這些都不成問題,由它去罷。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為和他本身是無關的,隻是給大家看熱鬧;要是我,實在是“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恐怕連盛大的提燈會也激不起來的了。但在這裏,卻也太沒有生氣,隻見和尚自做水陸道場,男男女女上廟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氣盡。我近來隻做了幾篇付印的書的序跋,雖多牢騷,卻有不少真話。還想做一篇記事,將五年來我和種種文學團體的關涉講一個大略,但究竟做否,現在還未決定。至於真正的用功,卻難,這裏無須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國學院也無非裝門麵,不要實際。對於教員的成績,常要查問,上星期我氣起來,就對校長說,我原已輯好了古小說十本,隻須略加整理,學校既如此急急,月內便去付印,就是了。於是他們就從此沒有後文了。你沒有稿子,他們就天天催,一有,卻並不真準備付印的。

我雖然早已決定不在此校,但時期是本學期末抑明年夏天,卻沒有定。現在是至遲至本學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歎的事。下午有校員懇親會,我是向來不到那種會的,而一個同事硬拉我去。我不得已,去了。不料會中竟有人演說,先感謝校長給我們吃點心,次說教員吃得多麼好,住得多麼舒服,薪水又這麼多,應該大發良心,拚命做事。而校長之如此體貼我們,真如父母一樣……我真要跳起來,但已有別一個教員上前駁斥他了,鬧得不歡而散。

還有希奇的事情。是教員裏麵,竟有對於駁斥他的教員,不以為然的。他說,在西洋,父子和朋友不大兩樣,所以倘說誰和誰如父子,也就是誰和誰如朋友的意思。這人是西洋留學生,你看他看西洋一番,竟學得了這樣的大識見。

昨天的懇親會,是第三次,我卻初次到,見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錢下的人們是這樣的,我決定要走了,但我不想以這一件事為口實,且仍於學期之類作一結束。至於到那裏去,一時也難定,總之無論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廣州走一遭,即使無啖飯處,廈門也決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來忽然對於做教員發生厭惡,於學生也不願意親近起來,接見這裏的學生時,自己覺得很不熱心,不誠懇。

我還要忠告玉堂一回,勸他離開這裏,到武昌或廣州做事。但看來大大半是無效的,這裏是他的故鄉,他不肯定輕易決絕,同來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敗才罷。我的計劃,也不過聊盡同事一場的交情而已。

迅。十八,夜。

三十九

廣平兄:

十九日寄出一信;今天收到十三,六,七日來信了,一同到的。看來廣州有事做,所以你這麼忙,這裏是死氣沉沉,也不能改革,學生也太沉靜,數年前鬧過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學了。我決計至遲於本學期末(陽曆正月底)離開這裏,到中山大學去。

中大的薪水是二百八十元,可以不搭庫券。朱騮先還對伏園說,也可以另覓兼差,照我現在的收入之數,但我卻並不計較這一層,實收百餘元,大概已經夠用,隻要不在不死不活的空氣裏就好了。我想我還不至於完在這樣的空氣裏,到中大後也許不難擇一並不空耗精力,而較有益於學校或社會的事。至於廈大,其實是不必請我的,因為我雖頹唐,而他們還比我頹唐得利害。

玉堂今天辭職了,因為減縮豫算的事。但隻辭國學院秘書,未辭文科主任。我已托伏園轉達我的意見,勸他不必爛在這裏,他無回話。我還要自己對他說一回。但我看他的辭職是不會準的。

從昨天起,我的心又很冷靜了。一是因為決定赴粵,二是因為決定對長虹們給一打擊。你的話大抵不錯的;但我之所以憤慨,卻並非因為他們使我失望,而在覺得了他先前日日吮血,一看見不能再吮了,便想一棒打殺,還將肉作罐頭賣以獲利。這回長虹笑我對章士釗的失敗道,“於是遂戴其紙糊的‘思想界的權威者’之假冠,而入於身心交病之狀態矣”。但他八月間在《新女性》登廣告,卻雲“與思想先驅者魯迅合辦《莽原》”,一麵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麵又因別人所加之“假冠”而罵我,真是輕薄卑劣,不成人樣。有青年攻擊或譏笑我,我是向來不去還手的,他們還脆弱,琿是我比較的禁得起踐踏。然而他竟得步進步,罵個不完,好象我即使避到棺材裏去,也還要戮屍的樣子。所以我昨天就決定,無論什麼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麵,先作一個啟事,將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對於別人用我名字,則加笑罵等情狀,揭露出來,比他的嘮嘮叨叨的長文要刻毒得多。即送登《語絲》,《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種刊物。我已決定不再彷徨,拳來拳對,刀來刀當,所以心裏也很舒服了。

我大約也終於不見得為了小障礙而不走路,不過因為神經不好,所以容易說憤話。小障礙能絆倒我,我不至於要離開廈門了。但我也很想走坦途,但目前還不能,非不願,勢不可也。至於你的來廈,我以為大可不必,“勞民傷財,”都無益處;況且我也並不覺得“孤獨,”沒有什麼

“悲哀。”

你說我受學生的歡迎,足以自慰麼?我對於他們不大敢有希望,我覺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沒有。但我做事是還要做的,希望全在未見麵的人們,或者如你所說:“不要認真”。我其實毫不懈怠,一麵發牢騷,一麵編好《華蓋集續編》,做完《舊事重提》,編好《爭自由的波浪》(董秋芳譯的小說),看完《卷葹》,都分頭寄出去了。至於還有人和我同道,那自然足以自慰的,並且因此使我自勉,但我有時總還慮他為我而犧牲。而“推及一二以至無窮”,我也不能夠。有這樣多的麼?我倒不要這樣多,有一個就好了。

提起《卷葹》,又想到了一件事了。這是王品青送來的,淦女士所作,共四篇,皆在《創造》上發表過。這回送來要印入《烏合叢書》,據我看來是因為創造社不往作者同意,將這些印成小叢書,自行發賣,所以這邊也出版,借謀抵製的,凡未在那邊發表過者,一篇都不在內,我要求再添幾篇新的,品青也不肯。創造社量狹而多疑,一定要以為我在和他們搗亂,結束是成仿理借別的事來罵一通。但我給她編定了,不添就不添罷,要罵就罵去罷。

我過了明天禮拜,便又要編講義,餘閑就玩玩。待明年換了空氣,再好好做事。今天來客太多,無工夫可寫信,寫了這兩張,已經夜十二點

半了。

和這信同時,我還想寄一束雜誌,其中的《語絲》九七和九八,前回曾經寄去,但因為那是切邊的,所以這回補寄毛邊者兩本,你大概是不管這些的,不過我的脾氣如此,所以仍寄。

迅。十一月廿日。

四十

廣平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發之又一簡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還未來,大約包裹及書籍之類,照例比普通信件遲,我想明天也許要到,或者還有信,我等著。我還想從上海買一合較好的印色來,印在我到廈後所得的書上。

近日因為校長要減少國學院豫算,玉堂頗憤慨,要辭去主任,我因勸其離開此地,他極以為然。今天和校長開談話會,我即提出強硬之抗議,以去留為孤注,不料校長竟取消前議了,別人自然大滿足,玉堂亦軟化,反一轉而留我,謂至少維持一年,因為教員中途難請雲雲。又我將赴中大消息,此地報上亦經揭載,大約是從廣州報上抄來的,學生因亦有勸我教滿他們一年者。這樣看來,我年底大概未必能走了,雖然校長的維持預算之說十之九不久又會取消,問題正多得很。

我自然要從速離開此地,但什麼時候,殊不可知。我想H.M.不如不管我怎樣,而到自己覺得相宜的地方去,否則也許去做很牽就,非意所願的事務,比現在的事情還無聊。至於我,再在這裏熬半年,也還做得到的,以後如何,那自然此時還無從說起。

今天本地報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陳儀又獨立,商震反戈攻張家口,國民一軍將至潼關,此地報紙大概是民黨色采,消息或傾於宣傳,但我想,至少泉州攻下總是確的。本校學生中民黨不過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開會,我覺他們都沒有曆練,不深沉,連設法取得學生會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開一回會,空嚷一通,徒令當局者因此注意,那夜反民黨的職員卻在門外竊聽。

二十五日之夜,大風時。

寫了一張之(剛寫了這五個字,就來了一個客,一直坐到十二點)後,另寫了一張應酬信,還不想睡,再寫一點罷。伏園下月準走,十二月十五左右,一定可到廣州了。上遂的事,則至今尚無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寫一信,又托伏園麵說,又寫一信,都無回音,其實上遂的辦事能力,比我高得多。

我想H.M.正要為社會做事,為了我的牢騷而不安,實在不好,想到這裏,忽然靜下來了,沒有什麼牢騷了。其實我在這裏的不方便,仔細想起來,大半是由於言語不通,例如前天廚房又不包飯了,我竟無法查問是廚房自己不願做了呢,還是聽差和他衝突,叫我不要他做了。不包則不包亦可。乃同伏園去到一個福州館,要他包飯,而館中隻有麵,問以飯,曰無有,廢然而返。今天我托一個福州學生去打聽,才知道無飯者,乃適值那時無飯,並非永遠無飯也。為之大笑。大約明天起,當在這一個福州館包飯了。

仍是二十五日之夜,十二點半。

此刻是上午十一時,到郵務代辦處去看了一回,沒有信;而我這信要寄出了,因為明天大約有從廈門赴粵之船,倘不寄,便須待下星期三這一艘了。但我疑心此信一寄,明天便要收到來信,那時再寫罷。

記得約十天以前,見報載新寧輪由滬赴粵,在汕頭被盜劫,縱火。不知道我的信可有被燒在內。我的信是十日之後,有十六,十九,二十一等三封。

此外沒有什麼事了,下回再談罷。

迅。十一月二十六日。

午後一時經過郵局門口,見有別人的東莞來信,而我無有,那麼,今天是沒有信的了,就將此發出。

四十一

廣平兄:

二十六日寄出一信,想當已到。次日即得二十三日來信,包裹的通知書,也一並送到了,即向郵政代辦處取得收據,星期六下午已來不及,星期日不辦事,下星期一(廿九日)可以取來,這裏的郵政,就是如此費事。星期六這一天,我同玉堂往集美學校講演,以小汽船來往,還耗去了一整天;夜間會客,又耗去了許多工夫,客去正想寫信,間壁的禮堂裏走了電,校役吵嚷,校警吹哨,鬧得石破天驚,究竟還是物理學教授有本領,走進去關住了總電門,才得無事,隻燒焦了幾塊木頭。我雖住在並排的樓上,但因為牆是石造的,知道不會延燒,所以並不搬動,也沒有損失,不過因為電燈俱熄,洋燭的光搖搖而昏暗,於是也不能寫信了。

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並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豫料是活不久的。後來豫料並不確中,仍須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無聊。再後來思想改變了,而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曆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這些瞻前顧後,其實也是很可笑的,這樣下去,更將不能動彈。第三法最為直截了當,而細心一點,也可以比較的安全,所以一時也決不定。總之我先前的辦法,已是不妥,在廈大就行不通,我也決計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於年底離開這裏,就中大教授職。但我極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時常談談,鼓勵我再做些有益於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學期為止,即須他去的正式要求,並勸他同走。對於我走這一層,略有商量的話,終於他無話可說了,他自己呢,我看未必走,再碰幾個釘子,則明年夏天可以離開。

此地無甚可為,近來組織了一種期刊,而作者不過寥寥數人,或則受創造社影響,過於頹唐,或則象狂飆社嘴臉大言無實;又在日報上添了一種文藝周刊,恐怕不見得有什麼好結果。大學生都很沉靜,本地人文章,則“之乎者也”居多,他們一麵請馬寅初寫字,一麵要我做序,真是一視同仁,不加分別。有幾個學生因為我和兼士在此而來的,我們一走,大約也要轉學到中大去。

離開此地之後,我必須改變我的農奴生活;為社會方麵,則我想除教書外,仍然繼續作文藝運動,或其他更好的工作,俟那時再定。我覺得現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後,仿佛全感空虛,不再有什麼意見,而且有時也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經作了一篇我的雜文集的跋,就寫著那時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語絲》上可以發表,一看就知道。自己也知道這是應該改變的,但現在無法,明年從新來過罷。

逄吉既知通信的地方,何以又須詳詢住址,舉動頗為離奇,我想他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廣州辦事,說說不定。因他們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會有H.M.亦在廈門之說也。

女師校長給三主任的信,我在報上早見過了,現在未知如何?無米之炊,是人力所做不到的。能別有較好之地,自以從速走開為宜。但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可有這樣湊巧的處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十二時。

四十二

廣平兄:

上月廿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發來的信,今天已到。同時伏園也得接陳惺農信,知道政府將移武昌,他和孟餘都將出發,報也移去,改名《中央日報》。叫伏園直接往那邊去,因為十二月下旬須出版,所以伏園大約不再赴廣州。廣州情狀,恐怕比較地要不及先前熱鬧了。

至於我呢,仍然決計於本學期末離開這裏而往廣州中大,教半年書看看再說。一則換換空氣,二則看看風景,三則……。教不下去時,明年夏天又走,如果住得便,多教幾時也可以。不過“指導員”一節,無人先為打聽了。

其實,你的事情,我想還是教幾點鍾書好。要豫備足,則鍾點不宜多。辦事與教書,在目下都是淘氣之事,但我們舍此亦無可為。我覺得教書與辦別事實在不能並行,即使沒有風潮,也往往顧此失彼。不知你此後可有教書之處(國文之類),有則可以教幾點鍾,不必多,每日勻出三四點鍾來看書,也算豫備,也算是自己的享樂,就好了;暫時也算是一種職業。你大約世故沒有我這麼深,思想雖較簡單,卻也較為明快,研究一種東西,不會困難的,不過那粗心要糾正。還有一種吃虧之處是不能看別國書,我想較為便利的是來學日本文,從明年起我當勒令學習,反抗就打

手心。

至於中央政府遷移而我到廣州,於我倒並沒有什麼。我並不在追蹤政府,許多人和政府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閑暇些,不至於又大欠文章債,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經取來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這樣就可以過冬,無需棉袍了。印章很好,其實這大概就是稱為“金星石”的,並不是玻璃。我已經寫信到上海去買印泥,因為舊有的一盒油太多,印在書上是不合適的。

計算起來,我在此至多也隻有兩個月了,其間編編講義,燒燒開水,也容易混過去。廚子的菜又變為不能吃了,現在是單買飯,伏園自己做一點湯,且吃罐頭。他十五左右當去,我是什麼菜也不會做的,那時隻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時離放學已隻四十多天了。

閱報,知北京女師大失火,焚燒不多,原因是學生自己做菜,燒傷了兩個人:楊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約是新生,你知道麼?她們後來都死了。

以上是午後四點鍾寫的,因瑣事放下,接著是吃飯,陪客,現在已是夜九點鍾了。在金錢下呼吸,實在太苦,苦還罷了,受氣卻難耐。大約中國在最近幾十年內,怕未必能夠做若幹事,即得若幹相當的報酬,幹幹淨淨。(寫到這裏,又放下了,因為有客來,我這裏是毫無躲避處,有人要進來就直衝進來的,你看如此住處,豈能用功。)往往須費額外的力,受無謂的氣,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後隻要能以工作賺得生活費,不受意外的氣,又有一點自己玩玩的餘暇,就可以算是萬分幸福了。

我現在對於做文章的青年,實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於弄弄筆墨的,卻還未遇著真有幾分為社會的,他們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而他們竟自以為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覺得他們無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們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語絲》《北新》各兩本,《莽原》一本。《語絲》上有我的一篇文章,不是我前信所說發牢騷的那一篇;那一篇還未登出,大概當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四十三

廣平兄:

今天剛發一信,也許這信要一同寄到罷。你初看或者會以為又有甚麼要事了,其實並不,不過是閑談。前回的信,我半夜投在郵筒中;這裏郵筒中;這裏郵筒有兩個,一在所內,五點後就進不去了,夜間便隻能投入所外的一個。而近日郵政代辦所裏的夥計是新換的,滿臉呆氣,我覺得他連所外的一個郵筒也未必記得開,我的信不知送往總局否,所以再寫幾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內的一個郵筒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