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上海(一九二九年五月至六月)(1 / 3)

五十八

H.M.D.:

在滬寧車上,總算得了一個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車,也居然定著一張臥床。這就好了。吃過夜飯,十一點睡覺,從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點,醒來時,不但已出江蘇境,並且通過了安徽界蚌埠,到山東界了。不知道你可能如此大睡,恐怕不能這樣罷。

車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見許多熟人,如幼漁的侄,壽山之友,未名社的人物;還有幾個闊人,自說是我的學生,但我不認識他們了。

今天午後到前門站,一切大抵如舊,因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並不冷靜。正大風,飽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塵。下午發一電,我想,倘快,則十六日下午可達上海了。

家裏一切也如舊,母親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關心的範圍好象減少了不少,談的都是鄰近的瑣事,和我毫不相幹的。以前似乎似常常有客來住,久至三四個月,連我的日記本子也都翻過了,這很討厭,莫非他以為我一定死在外麵,不再回家了麼?

不過這種情形,我倒並不氣惱,自然也不喜歡,久說必須回家一趟,現在是回來了,了卻一件事,總是好的。此刻是夜十二點,靜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她睡了沒有?我覺得她一定還未睡著,以為我正在大談三年來的經曆了,其實並未大談,卻在寫這封信。

今天就是這樣罷,下回再談。

EL.五月十五夜

五十九

H.D:

昨天寄上一函,想已到。今天下午我訪了未名社一趟,又去看幼漁,他未回,馬玨是因病進了病院許多日子了。一路所見,倒並不怎樣蕭條,大約所減少的不過是南方籍的官僚而已。

關於咱們的事,聞南北統一後,此地忽然盛傳,研究者也頗多,但大抵知不確切。我想,這忽然盛傳的緣故,大約與與小鹿之由滬入京有關的。前日到家,母親即問我“害馬”為什麼不一同回來,我正在付車錢,匆忙中即答以有些不舒服,昨天才告訴她火車震動,不宜於孩子的事,她很高興,說,我想也應該有了,因為這屋子裏早應該有小孩子走來走去了。這種“應該”的理由,雖然和我們的意見很不同,但總之她非常高興。

這裏很暖,可穿單衣了。明天擬去訪徐旭生。此外再看幾個熟人,別的也無事可做。尹默鳳舉,似已傾心於政治。尹默之汽車,昨天和電車相撞,他臂膊也碰腫了,明天也想去看他,並還草帽。靜為了一朋友,聽說天天在查號碼忙不可當。林振鵬在西山醫胃病。

附箋一紙,可交與趙公。又通知老三,我當於日內寄書一包(約四五本)給他,其實是托他轉交趙公的,到時即交去。

我的身體是好的,和在上海時一樣。勿念,但H.也應該善目保養,使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

迅。五月十七夜。

六十

D.H:

聽說上海北平之間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於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這是我們出京後新設的——竟得到了十四日發來的信,這使我怎樣意外地高興呀。未曾四條胡同,尤其令我放心,我還希望你善自消遣,能食能睡。

母親的記憶力壞了些了,觀察力注意力也略減,有些脾氣,頗近於小孩子了。對於我們的感情是很好的。也希望老三回來,但其實是毫無事情。

前天幼漁來看我,要我往北大教書,當即婉謝。同日又看見執中他萬不料我也在京,非常高興。他們明天在來今雨軒結婚,我想,於上午去一趟,已托羨蘇買了綢子衣料一件,作為賀禮帶去。新人是女子大學學生,音樂係。

昨晚得到你的來信後,正在看,車家的男女突然又來了,見我已歸,大吃一驚,男的便到客棧去,女的今天也走了。我對他們很冷淡,因為我又知道了車男住客廳時,不但亂翻日記,並且將書廚的鎖弄破,並無書籍也查抄了一通。

(以上十九日之夜十一點寫。)

二十日上午,你十六日所發的信也收到了,也很快。你的生活法,據報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見的人,都說我精神比在北京時好,這裏天氣很熱,已穿紗衣,我於空氣中的灰塵,已不習慣,大約就如魚之在渾水裏一般,此外卻並無什麼不舒服。

昨天下午往中央公園賀李執中,新人一到,我就走了。她比李執中短一點,相貌適中。下午訪沈尹默,略談了一些時,又訪兼士,耀辰徐旭生,都沒有會見。就這樣的過了一天。夜九點鍾,就睡著了,直至今天七點才醒。上午想擇取些書籍,但頭緒紛繁,無從下手,也許終於沒有結果的,恐怕《中國字體變遷史》也不是在上海所能作罷。

今天下午我仍要出去訪人,明天是往燕大演講,我這回本來想決不多說話,但因為有一些學生渴望我去,所以隻得去講幾句。我於月初要走了,但決不冒險,千萬不要擔心,《冰塊》留下兩本,其餘可分送趙公們。《奔流》稿,可請趙公寫回信寄還他們,措辭和上次一樣。

願你好好保養,下回再談。

以上二十一日午後一時寫。

ELEF.

六十一

D.H.M:

二十一日午後發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來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來信,每信五天,好象交通十分準確似的。但我赴滬時想坐船,據鳳舉說,日本船並不壞,二等六十元,不過比火車為慢而已。至於風浪,則夏期一向很平靜。但究竟如何,還須俟十天以後看情形決定。不過我是總想於六月四五日動身的,所以此信到時,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寫信

來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間無非是吃飯睡覺,訪人,陪客,此外什麼也不做。文章是沒有一句。昨天訪了幾個教育部舊同事,都窮透了,沒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張鳳舉談了兩點鍾天,傍晚往燕京大學講演了一點鍾,照例說些成仿吾徐誌摩之類,聽的人頗不少——不過也不是都為了來聽講演的,這天有一個人對我說,燕大是有錢而請不到好教員,你可以來此教書了。我即答以我奔波了幾年,已經心粗氣浮,不能教書了。D.H.,我想,這些好地方,還是請他們紳士們去占有罷,咱們還是漂流幾時的好。沈士遠也在那裏做教授,聽說全家住在那裏,但我沒有工夫去看他。

今天寄到一本《紅玫瑰》,陳西瀅和淩叔華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適之的詩載於《禮拜六》,他們的像見於《紅玫瑰》,時光老人的力量,真能逐漸的顯出“物以類聚”的真實。

雲南腿已將吃完,很好,肉多,油也足,可惜這裏的做法千篇一律,總是蒸。帶回來的魚肝油已吃完,新買了一瓶,價錢是二元二角。

雲章未到西三條來,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處;小鹿也沒有來過。

北平久不下雨,比之南方的梅雨天,真有霄壤之別所有帶來的夾衣,都已無用,何況絨衫。我從明天起,想去醫牙齒,大約有一星期,總可以補好了。至於時局,若以詢人,則因其人之派別,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不加深究,總之,到下月初,京津車總該是可走的,那麼,就可以了。

這裏的空氣,真是沉靜,和上海的煩擾險惡,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然而也靜不下,惟看來信,知道你在上海都好,也就暫自寬慰了。但願能夠這樣繼續下去,不再疏懈才好。

L.五月廿二夜一時。

六十二

D.H.M: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點半,我獨自坐在靠壁的桌前,這旁邊,先前是有人屢次坐過的,而她此刻卻遠在上海。我隻好來寫信算作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