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先生:
我對於你們一流人物,退讓得夠了。我那時的答話,就先不寫在“必讀書”欄內,還要一則曰“若幹”,再則曰“參考”,三則曰“或”,以見我並無指導一切青年之意。我自問還不至於如此之昏,會不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樣。那時的聊說幾句話,乃是但以寄幾個曾見和未見的或一種改革者,願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獨而已。如先生者,倘不是“喂”的指名叫了我,我就毫沒有和你扳談的必要的。
照你大作的上文看來,你的所謂“……”,該是“賣國”。到我死掉為止,中國被賣與否未可知,即使被賣,賣的是否是我也未可知,這是未來的事,我無須對你說廢話。但有一節要請你明鑒:宋末,明末,送掉了國家的時候,清朝的割台灣、旅順等地的時候,我都不在場;在場的也不如你所“嚐聽說”似的,“都是留學外國的博士碩士”;達爾文的書還未介紹,羅素也還未來華,而“老子、孔子、孟子、荀子輩”的著作卻早經行世了。錢能訓扶乩則有之,卻並沒有要廢中國文字,你雖然自以為“哈哈!我知道了”,其實是連近時近地的事都很不了了的。
你臨末,又說對於我的經驗,“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那麼,你不是又將自己的判決取消了麼?判決一取消,你的大作就剩了幾個“啊”“哈”“唉”“喂”了。這些聲音,可以嚇洋車夫,但是無力保存國粹的,或者倒反更丟國粹的臉。
魯迅。
【備考】:
偏見的經驗 柯柏森
我自讀書以來,就很信“開卷有益”這句話是實在話,因為不論什麼書,都有它的道理,有它的事實,看它總可以增廣些智識,所以《京副》上發表“青年必讀書”的征求時,我就發生“為什麼要分青年必讀的書”的疑問,到後來細思幾次,才得一個“假定”的回答,就是說:青年時代,“血氣未定,經驗未深”,分別是非能力,還沒有充足,隨隨便便買書來看,恐怕引導入於迷途;有許多青年最愛看情書,結果墜入情網的不知多少,現在把青年應該讀的書選出來,豈不很好嗎?
因此,看見胡適之先生選出“青年必讀書”後,每天都要先看“青年必讀書”才看“時事新聞”,不料二月二十一日看到魯迅先生選的,嚇得我大跳。魯迅先生說他“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這也難怪。但是,他附注中卻說“要趁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幹讀者的參考”雲雲,他的經驗怎樣呢?他說:
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時(但除了印度)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中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隻要是活的,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啊!的確,他的經驗真巧妙,“看中國書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這種經驗,雖然錢能訓要廢中國文字不得專美於前,卻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經驗了。
唉!是的!“看中國書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所謂“人生”,究竟是什麼的人生呢?“歐化”的人生哩?抑“美化”的人生呢?嚐聽說:賣國賊們,都是留學外國的博士碩士。大概魯迅先生看了活人的頹唐和厭世的外國書,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嗎?
哈哈!我知道了,魯迅先生是看了達爾文羅素等外國書,即忘了梁啟超胡適之等的中國書了。不然,為什麼要說中國書是僵死的?假使中國書僵死的,為什麼老子、孔子、孟子、荀子輩,尚有他的著作遺傳到現在呢?
喂!魯迅先生!你的經驗……你自己的經驗,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無以名之,名之曰:“偏見的經驗”。
十四,二,二十三日。(自警官高等學校寄)
(一九二五年三月六日,《京報副刊》所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