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謂熊先生者,以似論似信的口吻,驚怪我的“淺薄無知識”和佩服我的膽量。我可是大佩服他的文章之長。現在隻能略答幾句。
一、中國書都是好的,說不好即不懂,這話是老得生了鏽的老兵器。講《易經》的就多用這方法:“易”,是玄妙的,你以為非者,就因為你不懂。我當然無憑來證明我能懂得任何中國書,和熊先生比賽;也沒有讀過什麼特別的奇書。但於你所舉的幾種,也曾略略一翻,隻是似乎本子有些兩樣,例如我所見的《抱樸子》外篇,就不專論神仙的。楊朱的著作我未見;《列子》就有假托的嫌疑,而況他所稱引。我自愧淺薄,不敢據此來衡量楊朱先生的精神。
二、“行要學來輔助”,我知道的。但我說:要學,須多讀外國書。“隻要行,不要讀書”,是你的改本,你雖然就此又發了一大段牢騷,我可是沒有再說廢話的必要了。但我不解青年何以就不準做代表,當主席,否則就是“出鋒頭”。莫非必須老頭子如趙爾巽者,才可以做代表當主席麼?
三、我說,“多看外國書”,你卻推演為將來都說外國話,變成外國人了。你是熟精古書的,現在說話的時候就都用古文,並且變了古人,不是中華民國國民了麼?你也自己想想去。我希望你一想就通,這是隻要有常識就行的。
四、你所謂“五胡中國化……滿人讀漢文,現在都讀成漢人了”這些話,大約就是因為懂得古書而來的。我偶翻幾本中國書時,也常覺得其中含有類似的精神,——或者就是足下之所謂“積極”。我或者“把根本忘了”也難說,但我還隻願意和外國以賓主關係相通,不忍見再如五胡亂華以至滿洲入關那樣,先以主奴關係而後有所謂“同化”!假使我們還要依據“根本”的老例,那麼,大日本進來,被漢人同化,不中用了,大美國進來,被漢人同化,又不中用了……以至黑種紅種進來,被漢人同化,都不中用了。此後沒有人再進來,歐、美、非、澳和亞洲的一部都成空地,隻有一大堆讀漢文的雜種擠在中國了。這是怎樣的美談!
五、即如大作所說,讀外國書就都講外國話罷,但講外國話卻也不即變成外國人。漢人總是漢人,獨立的時候是國民,覆亡之後就是“亡國奴”,無論說的是那一種話。因為國的存亡是在政權,不在語言文字的。美國用英文,並非英國的隸屬;瑞士用德法文,也不被兩國所瓜分;比國用法文,沒有請法國人做皇帝。滿洲人是“讀漢文”的,但革命以前,是我們的征服者,以後,即五族共和,和我們共存同在,何嚐變了漢人。但正因為“讀漢文”,傳染上了“僵屍的樂觀”,所以不能如蒙古人那樣,來蹂躪一通之後就跑回去,隻好和漢人一同恭候別族的進來,使他同化了。但假如進來的又像蒙古人那樣,豈不又折了很大的資本麼?
大作又說我“大聲急呼”之後,不過幾年,青年就隻能說外國話。我以為是不省人事之談。國語的統一鼓吹了這些年了,不必說一切青年,便是在學校的學生,可曾都忘卻了家鄉話?即使隻能說外國話了,何以就“隻能愛外國的國”?蔡鬆坡反對袁世凱,因為他們國語不同之故麼?滿人入關,因為漢人都能說滿洲話,愛了他們之故麼?清末革命,因為滿人都忽而不讀漢文了,所以我們就不愛他們了之故麼?淺顯的人事尚且不省,談什麼光榮,估什麼價值。
六、你也同別的一兩個反對論者一樣,很替我本身打算利害,照例是應該感謝的。我雖不學無術,而於相傳“處於才與不才之間”的不死不活或入世妙法,也還不無所知,但我不願意照辦。所謂“素負學者聲名”,“站在中國青年前麵”這些榮名,都是你隨意給我加上的,現在既然覺得“淺薄無知識”了,當然就可以仍由你隨意革去。我自愧不能說些討人喜歡的話,尤其是合於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話。但你所推測的我的私意,是不對的,我還活著,不像楊朱墨翟們的死無對證,可以確定為隻有你一個懂得。我也沒有做什麼《阿鼠傳》,隻做過一篇《阿Q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