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篇 清之狹邪小說(1 / 3)

唐人登科之後,多作冶遊,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欽《教坊記》及孫棨《北裏誌》。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蓮花記》,清餘懷之《板橋雜記》尤有名。是後則揚州、吳門、珠江、上海諸豔跡,皆有錄載;且伎人小傳,亦漸侵入誌異書類中,然大率雜事瑣聞,並無條貫,不過偶弄筆墨,聊遣綺懷而已。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幹,且組織成長篇至數十回者,蓋始見於《品花寶鑒》,惟所記則為伶人。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妓,然獨未雲禁招優。達官名士以規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讚歎,往往如狂醒,其流行於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後複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於娼女矣。《品花寶鑒》者,刻於鹹豐二年 一八五二 ,即以敘乾隆以來北京優伶為專職,而記載之內,時雜猥辭,自謂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並陳妍媸,固猶勸懲之意,其說與明人之凡為“世情書”者略同。至於敘事行文,則似欲以纏綿見長,風雅為主,而描摹兒女之書,昔又多有,遂複不能擺脫舊套,雖所謂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輩,亦不外伶如佳人,客為才子,溫情軟語,累牘不休,獨有佳人非女,則他書所未寫者耳。其敘“名旦”杜琴言往梅子玉家問病時情狀雲: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羞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後,不但不加嗬責,倒有憐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體輕重,如何慰之?隻好遵夫人之命,老著臉走到子玉房裏。見簾幃不卷,幾案生塵,一張小楠木床掛了輕綃帳。雲兒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夢中,模模糊糊應了兩聲。琴言就坐在床沿,見那子玉麵龐黃瘦,憔悴不堪。琴言湊在枕邊,低低叫了一聲,不絕淚湧下來,滴在子玉的臉上。隻見子玉忽然嗬嗬一笑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子玉吟了之後,又接連笑了兩笑。琴言見他夢魔如此,十分難忍,在子玉身上掀了兩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聲“少爺”。子玉猶在夢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蘭處,會了琴言,三人又好訴衷談心,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這兩句唐曲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又見他大笑一會,又吟道:

“我道是黃泉碧落兩難尋,……”

歌罷,翻身向內睡著。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淚越多了,隻好呆怔怔看著,不好再叫。…… 第二十九回

《品花寶鑒》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設,字以“玉”與“言”者,即“寓言”之謂,蓋著者以為高絕,世已無人足供影射者矣。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 作者手稿之《梅花夢傳奇》上,自署毘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 ,號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聞見事為書三十回,然又中輟,出京漫遊,己酉 一八四九 自廣西複至京,始足成後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競相傳鈔,越三年而有刻本。 楊懋建《夢華瑣簿》

至作者理想之結局,則具於末一回,為名士與名旦會於九香園,畫伶人小象為花神,諸名士為讚;諸伶又書諸名士長生祿位,各為讚,皆刻石供養九香樓下。時諸伶已脫梨園,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象無數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雲。

其後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題“眠鶴主人編次”,鹹豐戊午年 一八五八 序,而光緒中始流行。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與伎人特有關涉,隱現全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略謂韋癡珠、韓荷生皆偉才碩學,遊幕並州,極相善,亦同遊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韋者曰秋痕,韓者曰采秋。韋風流文采,傾動一時,而不遇,困頓羈旅中;秋痕雖傾心,亦終不得嫁韋。已而韋妻先歿,韋亦尋亡,秋痕殉焉。韓則先為達官幕中上客,參機要,旋以平寇功,由舉人保升兵科給事中,複因戰績,累遷至封侯。采秋久歸韓,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師受封之後,“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 第五十回 。而韋乃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但時複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於歡笑之時,並見黯然之色,而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符兆綸評之雲:“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泄出來,哀感頑豔。……”雖稍諛,然亦中其失。至結末敘韓荷生戰績,忽雜妖異之事,則如情話未央,突來鬼語,尤為通篇蕪累矣。

……采秋道:“……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見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癡珠歎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隨說道:“……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係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麼。倒是妙玉,真是做寶玉的反麵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案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裏猜蓮子,叢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了。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