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篇 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1 / 3)

明季以來,世目《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為“四大奇書”,居說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紅樓夢》盛行,遂奪《三國》之席,而尤見稱於文人。惟細民所嗜,則仍在《三國》、《水滸》。時勢屢更,人情日異於昔,久亦稍厭,漸生別流,雖故發源於前數書,而精神或至正反,大旨在揄揚勇俠,讚美粗豪,然又必不背於忠義。其所以然者,即一緣文人或有憾於《紅樓》,其代表為《兒女英雄傳》;一緣民心已不通於《水滸》,其代表為《三俠五義》。

《兒女英雄傳評話》本五十三回,今殘存四十回,題“燕北閑人著”。馬從善序雲出文康手,蓋定稿於道光中。文康,費莫氏,字鐵仙,滿洲鑲紅旗人,大學士勒保次孫也,“以資為理藩院郎中,出為郡守,洊擢觀察,丁憂旋裏,特起為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於家”。家本貴盛,而諸子不肖,遂中落且至困憊。文康晚年塊處一室,筆墨僅存,因著此書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親曆,“故於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 並序語 。榮華已落,愴然有懷,命筆留辭,其情況蓋與曹雪芹頗類。惟彼為寫實,為自敘,此為理想,為敘他,加以經曆複殊,而成就遂迥異矣。書首有雍正甲寅觀鑒我齋序,謂為“格致之書”,反《西遊》等之“怪力亂神”而正之;次乾隆甲寅東海吾了翁識,謂得於春明市上,不知作者何人,研讀數四,“更於沒字處求之”,始知言皆有物,因補其闕失,弁以數言雲雲:皆作者假托。開篇則謂“這部評話……初名《金玉緣》;因所傳的是首善京都一樁公案,又名《日下新書》。篇中立旨立言,雖然無當於文,卻還一洗穢語淫詞,不乖於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參》,初非釋家言也。後來東海吾了翁重訂,題曰《兒女英雄傳評話》。……” 首回 多立異名,搖曳見態,亦仍為《紅樓夢》家數也。

所謂“京都一樁公案”者,為有俠女曰何玉鳳,本出名門,而智慧驍勇絕世,其父先為人所害,因奉母避居山林,欲伺間報仇。其怨家曰紀獻唐,有大勳勞於國,勢甚盛。何玉鳳急切不得當,變姓名曰十三妹,往來市井間,頗拓弛玩世;偶於旅次見孝子安驥困厄,救之,以是相識,後漸稔。已而紀獻唐為朝廷所誅,何雖未手刃其仇而父仇則已報,欲出家,然卒為勸沮者所動,嫁安驥。驥又有妻曰張金鳳,亦嚐為玉鳳所拯,乃相睦如姊妹,後各有孕,故此書初名《金玉緣》。

書中人物亦常取同時人為藍本;或取前人,如紀獻唐,蔣瑞藻 《小說考證》八 雲:“吾之意,以為紀者,年也;獻者,《曲禮》雲:“犬名羹獻”;唐為帝堯年號:合之則年羹堯也。……其事跡與本傳所記悉合。”安驥殆以自寓,或者有慨於子而反寫之。十三妹未詳,當純出作者意造,緣欲使英雄兒女之概,備於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動絕異,矯揉之態,觸目皆是矣。如敘安驥初遇何於旅舍,慮其入室,呼人抬石杜門,眾不能動,而何反為之運以入,即其例也:

……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於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張三手裏拿著钁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麼‘馬仰人翻’呢?瞧這家夥,不這麼弄,問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麵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隻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閑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淨了。”兩個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才回過頭來,滿麵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哪裏?”安公子羞得麵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有勞,就放在屋裏罷。”那女子聽了,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台階兒,那隻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裏南牆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麵不紅,心不跳。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裏看了,無不吒異。…… 第四回

結末言安驥以探花及第,複由國子監祭酒簡放烏裏雅蘇台參讚大臣,未赴,又“改為學政,陛辭後即行赴任,辦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因此複有人作續書三十二回,文意並拙,且未完,雲有二續,序題“不計年月無名氏”,蓋光緒二十年頃北京書估之所造也。

《三俠五義》出於光緒五年 一八七九 ,原名《忠烈俠義傳》,百二十回,首署“石玉昆述”,而序則雲問竹主人原藏,入迷道人編訂,皆不詳為何如人。凡此流著作,雖意在敘勇俠之土,遊行村市,安良除暴,為國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為中樞,以總領一切豪俊,其在《三俠五義》者曰包拯。拯字希仁,以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其間嚐除天章閣待製,又除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立朝剛毅,關節不到,世人比之閻羅,有傳在《宋史》 三百十六 。而民間所傳,則行事率怪異,元人雜劇中已有包公“斷立太後”及“審烏盆鬼”諸異說;明人又作短書十卷曰《龍圖公案》,亦名《包公案》,記拯借私訪夢兆鬼語等以斷奇案六十三事,然文意甚拙,蓋僅識文字者所為。後又演為大部,仍稱《龍圖公案》,則組織加密,首尾通連,即為《三俠五義》藍本矣。

《三俠五義》開篇,即敘宋真宗未有子,而劉、李二妃俱娠,約立舉子者為正宮。劉乃與宮監郭槐密謀,俟李生子,即易以剝皮之狸貓,謂生怪物。太子則付宮人寇珠,命縊而棄諸水,寇珠不忍,竊授陳林,匿八大王所,雲是第三子,始得長育。劉又讒李妃去之,忠宦多死。真宗無子,既崩,八王第三子乃入承大統,即仁宗也。書由是即進敘包拯降生,惟以前案為下文伏線而已。複次,則述拯婚宦及斷案事跡,往往取他人故事,並附著之。比知開封,乃於民間遇李妃,發“狸貓換子”舊案,時仁宗始知李為真母,迎以歸。拯又以忠誠之行,感化豪客,如三俠,即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以及五鼠,為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等,率為盜俠,縱橫江湖間,或則偶入京師,戲盜禦物,人亦莫能製,顧皆先後傾心,投誠受職,協誅強暴,人民大安。後襄陽王趙玨謀反,匿其黨之盟書於衝霄樓,五鼠從巡按顏查散探訪,而白玉堂遽獨往盜之,遂墜銅網陣而死;書至此亦完。其中人物之見於史者,惟包拯八王等數人;故事亦多非實有,五鼠雖明人之《龍圖公案》及《西洋記》皆載及,而並雲物怪,與此之為義士者不同,宗藩謀反,仁宗時實未有,此殆因明宸濠事而影響附會之矣。至於構設事端,頗傷稚弱,而獨於寫草野豪傑,輒奕奕有神,間或襯以世態,雜以詼諧,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間方飽於妖異之說,脂粉之談,而此遂以粗豪脫略見長,於說部中露頭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