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之世,言道術既有莊周之蔑詩禮,貴虛無,尤以文辭,陵轢諸子。在韻言則有屈原起於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後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故稱“楚辭”。較之於《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後儒之服膺詩教者,或訾而絀之,然其影響於後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名平,楚同姓也,事懷王為左徒,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王令原草憲令,上官大夫欲奪其稿,不得,讒之於王,王怒而疏屈原。原彷徨山澤,見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因書其壁,嗬而問之,以抒憤懣,曰《天問》。辭句大率四言;以所圖故事,今多失傳,故往往難得其解: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靡蓱九衢,枲華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日,烏焉解羽?……”
“……中央共牧後何怒?蜂蟻微命力何固?驚女采薇鹿何祜?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兩卒無祿?……”
後蓋又召還,嚐欲聯齊拒秦,不見用。懷王與秦婚,子蘭勸懷王入秦,屈原止之,不聽,卒為秦所留。長子頃襄王立,子蘭為令尹,亦讒屈原,王怒而遷之。原在湘沅之間九年,行吟澤畔,顏色憔悴,作《離騷》,終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時蓋頃襄王十四五年前二八五或六也。
《離騷》者,司馬遷以為“離憂”,班固以為“遭憂”,王逸釋以離別之愁思,揚雄則解為“牢騷”,故作《反離騷》,又作《畔牢愁》矣。其辭述己之始生,以至壯大,迄於將終,雖懷內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讒賊,於是放言遐想,稱古帝,懷神山,呼龍虯,思佚女,申紓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其文幾二千言,中有雲: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虯以乘兮,埃風餘上征。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餘馬於鹹池兮,總餘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餘乃下,望瑤台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餘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餘猶惡其佻巧。……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時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與此終古!……”
次述占於靈氛,問於巫鹹,無不勸其遠遊,毋懷故宇,於是馳神縱意,將翱將翔,而睠懷宗國,終又寧死而不忍去也:
“……抑誌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鄉?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
今所傳《楚辭》中有《九章》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漁父》,述屈原既放,與卜者及漁人問答之辭,亦雲自製,然或後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設為問難,履韻偶句之法,則頗為詞人則效,近如宋玉之《風賦》,遠如相如之《子虛》,《上林》,班固之《兩都》皆是也。
《離騷》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極廣遠,評騭之語,遂亦紛繁,揚之者謂可與日月爭光,抑之者且不許與狂狷比跡,蓋一則達觀於文章,一乃局蹐於詩教,故其裁決,區以別矣。實則《離騷》之異於《詩》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間耳,時與俗異,故聲調不同;地異,故山川神靈動植皆不同;惟欲婚簡狄,留二姚,或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憤責數之言,則三百篇中之甚於此者多矣。楚雖蠻夷,久為大國,春秋之世,已能賦詩,風雅之教,寧所未習,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淪亡,交錯為文,遂生壯采。劉勰取其言辭,校之經典,謂有異有同,固雅頌之博徒,實戰國之風雅,“雖取熔經義,亦自鑄偉辭。……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豔,難與並能。” 《文心雕龍》《辨騷》可謂知言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