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革那支他適時,頗多言議,如語法師,或對眾述其勤修義務,亦時就識者,博塞以遊。顧一返故家,乃若永日必絕其聲息者,蓋當長夜不眠,方思大故,而不能與家人言,思蓋曰威羅何由死也。

伊革那支殊不悟時節已晏,尚欲尋繹因緣,且冀解其隱。深夜耿耿,每念往日自與其婦立威羅榻前,祈之曰,“語我!”特幻想所造,乃與成事迥殊,見兩目朗然,不同畫像,威羅歡笑起立,進而陳辭。——顧其辭雲何,似此無言之辭,能解大,且複密邇,使傾耳屏息,怳忽愈益昭明,惟又迢遠不可究極。伊革那支舉皴皵之手出空中,揮而問曰,“威羅乎?”然答之則幽默也。

一夕,伊革那支往視其婦,弗入閨已且七日矣,時乃就坐床頭,思柔其目光,令勿冰重,乃曰,“阿母,吾欲與汝談威羅,願聞之乎?”

婦目默然。伊革那支揚其聲,便益威嚴,如語自懺者狀,曰,“吾知之,汝蓋謂威羅之死,皆出我手。顧吾豈愛之不若汝耶?汝想詭矣!——吾嚴厲,顧實未嚐妨彼,彼不縱行其欲耶?逮其視吾嗬責如無物,吾又不立棄威權,自俯其背乎?……然汝何如者,汝不嚐痛哭呼籲之乎?微吾詔者,泣且無已,而威羅不悛,吾何當獨任其罪。且吾又不屢麵明神,詔之謙,教之愛耶?”言次疾窺婦目,又急避之曰,“使不以苦惱相告,吾何能為?命之與?——吾命之矣。哀之與?——吾亦哀之矣。將必屈膝求婢子,哀號如媼耶?其心!吾烏知其心何蘊者?忍耳冷耳!”伊革那支遂舉手擊其膝曰,“是人無愛,然也。人謂我奈何?……誠專製耳。顧汝乃號泣不惜自屈,彼終愛汝未?”

伊革那支忽失笑而無聲曰,“愛也,何以慰汝?則死耳!其死慘凶,輕如飛羽,……死於糞土,猶犬豕也,人踶以足!”

伊革那支聲漸低,……

曰“吾自愧,——行途中自愧,——立祭壇前自愧,——麵明神自愧,——有女賤且忍!雖入泉下,猶將追而詛之!”

伊革那支言已視其婦,已厥死矣,曆時許方蘇。比蘇,而目旋默,聞其言或未嚐聞,人莫能測也。

是日之夜,——昷煦寧靖,七月之夜也。伊革那支懼驚其婦及侍者睡,乃以趾點梯而升,入威羅之室。小窗自威羅逝後,即嚴扃不啟,全室幹,烈日貫鐵葉屋山,長日照臨,入夜留炎熇之氣,人跡永絕,則顥氣殊異懶散,遍於太空,室壁家具,久而朽敗,亦有氣蒸蒸湧出。月色度窗,投文至地,且以餘光朗照室隅。臥榻雅素,上遺小大二枕,陰森欲動。伊革那支啟窗,外氣隨辟而入,清新芬馥,來自近郊水次,且挾菩提樹華香。遠有歌聲,似出艇內。伊革那支徒跣白衣,狀如鬼物,行就威羅榻旁,長跽於地,投首枕上,引手向空而擁,曩日女首所在處也。如是久久,既而歌聲頓輟,顧牧師伏如故,長發越肩分披,曼延及枕。少頃,月易其軌,小樓就昏,伊革那支始昂其首,隨作微語,聲至雄渾,更函不知之愛,如對所生,曰,“威羅吾女!威羅,——汝知否此誼雲何?吾女吾女!吾血吾生!……汝老父,顥首駘背,……”言次,兩肩忽戰,全身隨之而動,發聲甚柔,若詔孺子,曰,“汝老父祈汝,……唯,威洛吉伽祈汝矣!——彼且泣,彼前此未嚐泣也。孺子,汝有憂,憂亦屬我,否否,且甚也。”伊革那支時搖其首,曰,“且甚也。威洛吉伽,吾老矣,死則奚懼。然汝,……使汝自知荏弱嬌小者,汝念之耶?幼時傷指見血,泣失聲矣。孺子,汝愛我,吾深知之。汝實愛我。第語之!語我,胡為自苦?吾將以此手去其憂,此尚強也,威羅,此手!”

伊革那支遂起,複曰,“言之!”隨張目視四壁,伸其手,而小樓寂漠,遠聞汽笛有聲。伊革那支目益厲張,自顧身外,似見形殘厲鬼。離榻徐起。漸舉柴瘠之手自按其頭。及門,尚微語曰,“言之!”而為之對者,又獨——幽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