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廳長的住宅麵前站著許多巡警和兩個騎馬的哥薩克,鞍上橫著槍。那馬時時搖頭,風將他的尾巴向著一旁吹拂。哥薩克人全不動,似乎他並非活人,卻是那馬的沒有靈魂的附加物;……如果馬匹走到街心,也仿佛是,隻是他自己的意思,將騎者從這地方駝到別的地方去。巡警們默默的看著走來的醫生,又默默的讓給他路,灰色外套的沃珂羅陀契尼[47]恭恭敬敬的舉手到帽簷。

“你得到了?……一個醫士?……”他問。

“是的,醫士!”巡警得勝似的回答,往前走去,開了通到樓梯的門。

“請,先生!……”

通到前房的門是開著的,……這地方頗暗,但鄰室卻點著一盞燈,那光斜射到前房的地上,走出一個胖的區官[48]來;門口還現出許多別的警官和一個漂亮的憲兵官。

“一個醫士?”區官一樣的明晰的問。“得到了麼?”

“得到了!”那跑在前麵的,灰色外套的沃珂羅陀契尼開了門,才回答說。

醫生不說話,勉強著態度,抱了屈辱的感想,似乎他意外的攪在不愉快的案件中間,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脫,他摸弄了許多時的領襟,脫去外套和橡皮鞋,於是又除下眼鏡來,用手帕比平常格外長久的摩擦。

這瞬間他忽然想起了,怎樣的當他還在學生時候,為著一件要事必須往一家人家去,而先前不久卻因了誤會被人從這裏逐出的,而且那羞辱的感情怎樣厲害的迫壓於他,至使他肢節的每一運動都造成近乎天然的痛楚。這時他無端的咳嗽,皺了眉心,從眼鏡邊下放出眼光來,拙笨的踏著地板,走進那明亮的屋裏去。

“病人在那裏?”他煩惱的問,並不看人;他又努了力,不去注意那些正向他的專等的許多臉。他隻看見,憲兵官便正是那一個,是近時來搜查過他的住所的。

“即刻,先生,……請這邊,這邊,……”區官急口的說,指著路。

迎麵匆匆的走出一個苗條的女人,衣裳纏著伊的腳。伊長著漆黑的,哭過的因此顯得非常之大的眼睛;伊的柔軟的脖頸全伸在衣領的花邊鑲條的外麵。伊是這樣美,至於連醫生也吃驚的看了。

“柏拉通·密哈羅微支,醫士麼?”伊問,用了枯燥的,因為激動而迸散了的聲音。

“醫士,醫士,安瑪·華希理夫那,……那就,你放心罷,……現在一切都就好了。……現在——我們就使他站起來!……”區官急口的說,顯出莽撞,男子常常對著標致的女人說的,不應有的家庭的親切來。

伊抓住醫生的兩手,緊緊的一握,軟軟的,並且說,其時伊大開的兩眼正看著他的臉:“體上帝的意誌,先生,請你幫助,……你這邊來,趕快,……如果你看見他怎樣的苦惱!……我的上帝嗬,他們將他……打在……肚裏了,……先生!”

於是伊欷歔起來,用伊的柔軟的兩手掩了臉,也如伊的胸脯一般,在又白又軟的花邊鑲條下,露出嫩玫瑰的顏色來。

“安瑪·華希理夫那,你不要這麼急!現在,怎樣了?”那胖區官抬起了短的兩手。

“你鎮靜點,慈善的太太,……這即刻……”醫生也喃喃的說,同情使他軟和了聲音。但當說話時,他的眼光落在伊手上;他就記得了,今日一個相識的人怎樣對他說:凶徒們撕開了懷孕的猶太女人的肚皮,塞進床墊的翎毛去。

“你為什麼不另請一個別人呢?”他很含混的問,沒有抬起眼來。

伊詫異的圓睜了眼睛。

“上帝嗬,我們請誰去呢?合市裏隻有你是唯一的俄國的醫生,……卻不能去請猶太人:……他們現在對他都懷恨,……先生!……”

區官走近一些了;醫生懂得這舉動。他滿抱著嫌惡一瞥周圍,卻又製住了自己;隻是紅了臉,而且憤憤的一他近視的眼睛。

“唔,好,那就……病人在那裏?”

“這邊,這邊,先生!……”伊慌忙大聲說,提起衣裳,趕快的往前走。

“大約你要人幫忙,……”區官急口說。

“我用不著人!”醫生截斷了話,自己得意著趁這機會的撒些野,跟了警廳長的妻走去了。

他們匆匆的經過了兩間昏暗的房屋,大約是食堂和客廳;因為醫生以為在昏黃中,看出一張白的桌上擺著還未撤去的茶炊,圖畫,一張翼琴,雖然漆黑,卻在暗地裏發光,以及一麵鏡。兩腳互換的踏著堅硬的砑蠟的地板,和柔軟的毛氈;一切東西上都帶著不可捉摸的奢華的氣味。醫生因此又覺得非常苦悶起來,仿佛有一件不愉快的可恥的事的纏繞,使他自己墮落了。

在一個門後麵響著在醫生是聽慣的,單調的,垂死的人的斷續的呻吟,這音響卻使他輕鬆了;他立刻明白,他什麼應當做,和什麼是擱下不得的了。這時他已經自己向前;他首先跨進了病人的屋裏去。

這地方很明亮,嗅到撒勒蔑克精(Salmiakgeist),沃度仿謨(Jodform),和一些更烈的氣息;其中透出沉重的深邃的從內部發出的呻吟。慈善的看護婦胸前掛著紅十字站在床邊;那褥子上,血汙的罩布掛在一旁,沒有枕,伸開了全身,異樣的挺了胸脯躺著的,是警廳長。他的藍色的褲子解了鈕扣褪向下邊,小衫高高的卷在胸上,而其間斷續的,非常費力似的,起伏著精光的肚皮。

醫生仔細的看定他,並且說:

“姊妹,你給亮,請……”

但警廳長的妻便自己跳到桌旁去,拿過燈來,很俯向前,似乎駝著一個可怕的重負。這時火焰從下麵向伊照著伊眼裏含著異樣的閃光;如果這從伊丈夫的肚子上移到醫生臉上的時候,又顯出伊那孩子似的,天真的恐怖的神色。

醫生彎下身去,在這眩目的光線的範圍中,於他隻剩下發紅的肚皮帶著一個暗色的肚臍以及下麵的烏黑的毫毛,抖抖的起落。受傷的人的臉正在陰影裏,醫生是完全忘卻了。

“哦,這裏……”他機械的對自己說。

那地方,當肋骨弓的盡處,是一個細小的,暗紅色的窟窿。那周圍非常整齊,已經有些青腫而且染了玫瑰色的血汙了,這似乎很微細,至於使人全不能相信他的危機,但那苦痛的掙紮,仿佛全身盡了所有的力,都在傷處用勁一般的,卻分明說出了這可怕的苦惱和逼近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