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俄國 阿爾誌跋綏夫 一(1 / 1)

和一個沉默寡言的巡警做了伴,醫生跨過了潮濕的邊路,穿著空虛的街道走。他的高大的模樣在這邊路上,仿佛反映在破碎的昏暗的鏡裏一般。圍牆後搖著幹枯的樹枝;大風一陣一陣的吹,衝著鐵的屋山,而且將冷的水滴擲到人臉上。倘使他的怒吼停頓下來,那就暫時的寂靜了,人便從遠處聽得隱隱的,然而十分清楚,忽而單響,忽而連發的槍聲。在南邊大教堂的黑影後麵,交互的起伏著一道微弱的紅色,從下麵照著垂下的雲;那雲在熹微的光線中,宛然是一條大蟒的紅灰色的蜿蜒的身體。

“在那裏放槍呢?”醫生探問說,兩手深藏在袖子裏,又看著自己的腳。

“這我不能知道,”巡警回答說,但醫生在他音調上,就覺察出他是知道的,隻是不願意說。

“在坡陀耳麼?”醫生固執的問,其時他已經很嫌惡,幾乎下頦要生痛了。

“那地方,我不知道,”巡警用了一樣的聲音答話。“我們該趕快了。先生。……”

“這被詛咒的蠢物!”醫生一麵想,一麵咬了牙,趕快的走。

風還是一陣一陣的吹;在間斷時,還隻是聽得這一樣的遠的隱隱的射擊。

“但是誰將警廳長[45]打傷了?”醫生一麵生病似的仔細聽著射擊,並且追問說。

“被猶太人,大約是那裏麵的誰,……”巡警用了照樣的毫無區別的聲音回答;這神情,似乎無論誰傷了誰或者殺了誰,都於他全不相幹,而且其時隻是固執的想著一件全屬於個人的事務。

“用了什麼?”

“用一柄手槍……放了,據說,於是傷了他。”

“這為什麼呢?”

“這我不能知道。”

在這單調的簡短的回答裏藏著些東西,就是各樣詳細的探問,請求,激昂,全都無用的事。

醫生的胸脯裏,沉重的不平隻是升騰上來,幾乎塞住了喉嚨。他自己內中推定,那警廳長是被猶太人自衛團[46]的一個團員打傷的,據醫生所知道,那哥薩克兵,曾經奉了他的命令,射擊過他們。

他眼前浮出一幅圖像來,是一群不整齊的人堆,都是沒有好兵器的驚跳起來的氣厥的人們,被他們的狂瞀的激昂和他們的同情所驅使,奔向市區裏去,那地方是在獰野的非人類的咆哮裏,搗毀房屋,撕裂可憐的破衣,弄在汙穢裏,而且在絕望的恐怖中已經發了狂的人,正受著屠戮。他們闖過去,拿著不完全的兵器,淩亂的去突擊那凶徒隊,於是整齊的毫不寬容的一齊射擊,便徑射這人堆;在汙穢的街道上麵撒滿了他們的死屍。醫生在自己麵前看得這圖像非常分明,便這樣反對起來,至於他以為最好是即時回去,並且對這巡警粗魯的說:

“哪,聽他像一條狗子似的倒斃去!……生來是一條狗子便該狗子似的死!”但他又自己製住了。

“我沒有這樣做的道理……我是醫生;不是法官!”

這根據在他已經覺得不可動搖。他卻又從別的思路上,增加上去想:

“況且……倒在地上的人,不要去打他!”

這感想,是自己也以為含胡,同時又不願意來承認的感想,激動而且苦惱他。這內心的戰爭和在光滑的路角上被風的吹著,使他很不容易向前進。

巡警在後麵不停的走,而在醫生,對於這烏黑的單調的形相的跟隨,漸漸耐煩不得了。一種苦惱的冤屈的感情,仿佛無端被人叱責似的,緊緊的釘住了他。

“我想,人可以給我送一匹馬來!”他的聲音生病似的發著抖;他對於他這無謂的抗議,自己也覺得奇異。

“馬是都在路上了。在全市裏尋醫生,我本想給先生叫一輛馬車,然而他們,這鬼,全都藏起來了。”巡警用了較為活潑的仔細想過的音調說。

“還是趕快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