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客廳裏正撞著慈善的看護婦;他便閃在一旁,讓給伊的路。這一瞬間,他是在一種異樣的半無意識狀態裏了;他後來自己也不能記憶,其時正想些什麼事。看護婦站住,安安靜靜的問他,從下麵仰看了他的臉:

“又遣人去了。先生,……到諦摩菲雅夫和醫院裏。……”

醫生似乎正在傾聽什麼別的東西,向著伊的額上,那白帽子下麵露出一小團毛發的地方,沉思的看;於是他答應說:

“噯,哦,……是了。……”

“你許是要什麼罷?我準備去。……水麼?”看護婦又問。

“好,……水!”醫生憤怒的大叫,對於這鶻突和叫喊連自己也驚怖了。這刹那,他的眼光正遇到看護婦的詫異的眼,在伊眼光裏,他看出了以為受侮的神情。

他想要說,給一個申明,自己是為著甚麼事。但隻是無力的一揮手,穿過客廳出去了。

他走,並不留心的,經過了一切的房屋,他覺得警廳長的妻的憂疑恐懼的眼光,那正從躺椅裏站起來的,向著自己。但也並不對伊看,走進前房,便用那發抖的手穿起外套來。

伊跟在他後麵,向他略伸開了一半露出的,裹著花邊的手臂,不安的問道:

“你要到那裏去,先生?什麼事?”

在伊後麵,拙笨的伸開了兩手,站著區官,從他頭上,探著憲兵官的臉。

醫生轉過身去,是已經穿好了橡皮鞋和外套的了,帽子拿在手裏,不知何故的他經過他們的前麵,進了食堂,並且說,看著地板,滿臉發青:

“我不能,……你另外叫別的人!……”

惑亂的驚怖睜大了伊烏黑的眼睛了。伊合了手。

“先生,你怎麼了!我去邀誰呢?……我已經對你說過,……到處……隻有你是唯一的……為什麼?你自己欠康健麼?”

醫生吐出不知怎樣的一種聲氣,因為他不能即刻說出話來。

“嗚,……不的,……我康健!我完全康健!”他大聲說,激昂起來,全身發著抖。

死人似的青色驟然一律的蓋了伊的臉。伊閉了口,注視著他,從這固定的玻璃一般的眼光上,醫生忽然知道,伊也懂得他了。

“先生!”憲兵官恫嚇的開口,但伊便用手阻止了他。

“你不肯醫治我的男人,因為他……”伊低聲說,伊隻微微的動著發抖的鬆懈的嘴唇。

“是的,……”醫生想要簡明的答複,但這話粘在喉嚨裏沒有出來。他隻抽動著肩膀和手指。

“請你聽!”區官焦躁起來了;但不知何故的仍然吞住,迷惑的向各處看。

沉默了片時。那女人顯出失據和無望的表情,緊緊的看定了醫生的眼睛,醫生是執拗的隻看著加罩的食桌的桌腳。

“先生!”伊用了緊張的畏葸的哀求說。

醫生驟然抬起眼來,但沒有答話。他這裏正起了一場苦悶的隱藏的戰爭:對一個垂死的人和伊,在無助的絕望裏,舍棄了,這似乎全然不該,是犯罪和不法;一走,而且因為這一走便可以分明切實的說,竟是宣告了一個全無抵抗的困苦的人的死刑。

像一個回旋圈子的可怕的速率似的,他隻想尋出一條出路來,而竟沒有。他忽而相信,這是簡單明白的事,進去,醫治,慰安,但緊接著覺得這也是簡單明白的事,正應該——走。這樣的繳繞了別的。

“先生!”伊又用了一樣的緊張的哀求說,這時伊很屈向他,張開了臂膊。

醫生突然感到了全在這思想串子以外的事,是他因為穿了外套溫暖了,倘他走到街上,便會受寒;於是他仿佛覺得,脫下外套來,到了病人那裏,而當他麵前又看見了這臉,帶著金紅色的美觀的胡須和又白又闊的牙齒。

“不,這是不能的!”這通過了他的腦中。

在這思想之前他又恐怖起來了,他眼前又浮出那被殺的少年的打爛的臉的血粥,和高等學校女學生的裸露的腿來,他聽得一個相識的人說:“他們撕開了肚子而且塞進床墊的翎毛去,”而一種新的,幾乎悶殺人的憤懣,又複抓住他了。他聲嘶的叫道:

“我不能!”

於是他向伊略略彎身,做一個拒絕的手勢,轉向門口去,一聲全出於意外的著急的大叫又從伊留住了他。

“你不應當這樣!……你是有醫治的責任的,……我要控訴去,你要後悔的,……柏拉通·密哈羅微支!……”

區官憲兵官和兩個別的警官都一樣的向前房走近一步來。似乎是,他們一夥,由玫瑰色衣服的女人率領著,要擋住他。他蹙了臉回過頭去。

女人當麵站著,伊的黑眼睛已經睜圓了;伊的纖手痙攣的捏了拳頭,對他伸出了全體:

“你不應當!你知道,什麼?我要強迫你!……”

“伊凡諾夫!”區官叫喊說,紅著臉。

“噯哈!伊凡諾夫麼?”醫生說,用了異樣的聲音,拖長著,將那門的把手,那已經用手捏住了的,放下了。“你恫嚇我麼?……那麼,好!……如果我這樣做,自己知道,為什麼……我是有醫治人的責任的?……誰說的?……如果我嫌惡,我就毫沒有什麼責任。……你的男人是野獸,他現在苦惱著,唔。雖然對不起,還是很少。……我醫治他?救這人的命,這……你說的是什麼,你懂麼?……你倒不自己羞,虧你能說出口,替他哀求。……唉!不能,……不能!他倒斃去,他倒斃去,狗似的,我連指頭也不動。……拘留我!……我們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