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歐外
高的塔聳在黃昏的天空裏。
聚在塔上的烏鴉,想飛了卻又停著,而且聒耳的叫著。
離開了烏鴉隊,仿佛憎厭那烏鴉的舉動似的,兩三匹海鷗發出斷續的啼聲,在塔旁忽遠忽近的飛舞。
乏力似的馬,沉重似的拖了車,來到塔下麵。有什麼東西卸了下來,運進塔裏去了。
一輛車才走,一輛車又來,因為運進塔裏去的貨色很不少。
我站在海岸上看情形。晚潮又鈍又緩的,辟拍辟拍的打著海岸的石壁。從市上到塔來,從塔下到市裏去的車,走過我麵前。什麼車上,都有一個戴著一頂帽簷彎下的,軟的灰色帽的男人,坐在馬夫台上,帶了俯視的體勢。
懶洋洋的走去的馬蹄聲,和軋著小石子鈍滯的發響的車輪聲,聽來很單調。
我站在海岸上,一直到這塔象是用灰色畫在灰色的中間。
走進電燈照得通明的旅館的大廳裏,我看見一個穿大方紋羽紗衣褲的男人,交叉了長腿,睡覺似的躺在安樂椅子上,正看著新聞。這令人以為從柳敬助的畫裏取下了服飾一般的男子,昨天便在這大廳上,已經見過一回的了。
“有什麼有趣的事麼?”我聲張說。
連捧著新聞的兩手的位置也沒有換,那長腿隻是懶懶的,將眼睛隻一斜。“Nothing at all!”與其說對於我的聲張,倒不如說是對於新聞發了不平的口調。但不一刻便補足了話:“說是椰瓢裏裝著炸藥的,又有了兩三個了。”
“革命黨罷。”
我拖過大理石桌子上的火柴來,點起煙卷,坐在椅子上。
因為暫時之前,長腿已在桌子上放下了新聞,裝著無聊的臉,我便又兜搭說:
“去看了有一座古怪的塔的地方來了。”
“Malabar hill[63]罷。”
“那是甚麼塔呢?”
“是沉默之塔。”
“用車子運進塔裏去的,是甚麼呢?”
“是死屍。”
“怎樣的死屍?”
“Parsi[64]族的死屍。”
“怎的會死得這樣多,莫非流行著什麼霍亂吐瀉之類麼?”
“是殺掉的。說又殺了二三十,現載在新聞上哩。”
“誰殺的呢?”
“一夥裏自己殺的。”
“何以?”
“是殺掉那看危險書籍的東西。”
“怎樣的書?”
“自然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書。”
“真是奇怪的配合嗬。”
“自然主義的書和社會主義的書是各別的嗬。”
“哦,總是不很懂。也知道書的名目麼?”
“一一寫著呢。”長腿拿起放在桌上的新聞來,攤開了送到我麵前。
我拿了新聞看。長腿裝著無聊的臉,坐在安樂椅子上。
立刻引了我眼睛的“派希族的血腥的爭鬥”這一個標題的記事,卻還算是客觀的記著的。
派希族的少壯者是學洋文的,漸漸有些能看洋書了。英文最通行。法文和德文也略懂了。在少壯者之間,發生了新文藝。這大抵是小說;這小說,從作者的嘴裏,從作者的朋友的嘴裏,都用了自然主義這一個名目去鼓吹。和Zola(左拉)用了Le Roman Expérimental(《實驗的小說》)所發表的自然主義,雖然不能說是相同,卻也不能說是不相同。總而言之:是要脫去因襲,複歸自然的這一種文藝上的運動。
所謂自然主義小說的內容上,惹了人眼的,是在將所有因襲,消極的否定,而積極的並沒有什麼建設的事。將這思想的方麵,簡括說來,便是懷疑即修行,虛無是成道。從這方向看出去,則凡有講些積極的事的,便是過時的呆子,即不然,也該是說謊的東西。
其次,惹了人眼的,就在竭力描寫衝動生活而尤在性欲生活的事。這倒也沒有西洋近來的著作的色彩這麼濃。可以說:隻是將從前有些顧忌的事,不很顧忌的寫了出來罷了。
自然主義的小說,就惹眼的處所而言,便是先以這兩樣特色現於世間;叫道:自己所說的是新思想,是現代思想,說這事的自己是新人,是現代人。
這時候,這樣的小說間有禁止的了。那主意,便說是那樣的消極的思想是紊亂安寧秩序的,那樣的衝動生活的敘述是敗壞風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