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幼小者(1 / 3)

有島武郎

你們長大起來,養育到成了一個成人的時候——那時候,你們的爸爸可還活著,那固然是說不定的事——想來總會有展開了父親的遺書來看的機會的罷。到那時候,這小小的一篇記載,也就出現在你們的眼前了。時光是駸駸的馳過去。為你們之父的我,那時怎樣的映在你們的眼裏,這是無從推測的。恐怕也如我在現在,嗤笑憐憫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或者也要嗤笑憐憫我的陳腐的心情。我為你們計;惟願其如此。你們倘不是毫不顧忌的將我做了踏台,超過了我,進到高的遠的地方去,那是錯的。然而我想,有怎樣的深愛你們的人,現在這世上,或曾在這世上的一個事實,於你們卻永遠是必要的。當你們看著這篇文章,憫笑我的思想的未熟而且頑固之間,我以為,我們的愛,倘不溫暖你們,慰藉,勉勵你們,使你們的心中,嚐著人生的可能性,是決不至於的。所以我對著你們,寫下這文章來。

你們在去年,永久的失掉了一個的,隻有一個的親娘。你們是生來不久,便被奪去了生命上最緊要的養分了。你們的人生,即此就暗淡。在近來,有一個雜誌社來說,教寫一點“我的母親”這一種小小的感想的時候,我毫不經心的寫道,“自己的幸福,是在母親從頭便是一人,現在也活著”,便算事了。而我的萬年筆將停未停之際,我便想起了你們。我的心仿佛做了什麼惡事似的痛楚了。然而事實是事實。這一點,我是幸福的。你們是不幸的。是再沒有恢複的路的不幸。阿阿,不幸的人們嗬。

從夜裏三時起,開始了緩慢的陣痛,不安彌滿了家中,從現在想起來,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是非常的大風雪,便在北海道,也是不常遇到的極厲害的大風雪的一天。和市街離開的河邊上的孤屋,要飛去似的動搖,吹來粘在窗玻璃上的粉雪,又重迭的遮住了本已包在綿雲中間的陽光,那夜的黑暗,便什麼時候,都不退出屋裏去。在電燈已熄的薄暗裏,裹著白的東西的你們的母親,是昏瞀似的呻吟著苦痛。我教一個學生和一個使女幫著忙,生起火來,沸起水來,又派出人去。待產婆被雪下得白白的撲了進來的時候,合家的人便不由的都寬一口氣,覺得安堵了。但到了午間,到了午後,還不見生產的模樣,在產婆和看護婦的臉上,一看見隻有我看見的擔心的顏色,我便完全慌張了。不能躲在書齋裏,專等候結果了。我走進產房去,當了緊緊的捏住產婦的兩手的腳色。每起一回陣痛,產婆便叱責似的督勵著產婦,想給從速的完功。然而暫時的苦痛之後,產婦又便入了熟睡,竟至於打著鼾,平平穩穩的似乎什麼都忘卻了。產婆和隨後趕到的醫生,隻是麵麵相覷的吐著氣。醫生每遇見昏睡,仿佛便在那裏想用什麼非常的手段一般。

到下午,門外的大風雪逐漸平靜起來,泄出了濃厚的雪雲間的薄日的光輝,且來和積在窗間的雪偷偷的嬉戲了。然而在房裏麵的人們,卻愈包在沉重的不安的雲片裏。醫生是醫生,產婆是產婆,我是我,各被各人的不安抓住了。這之中,似乎全不覺到什麼危害的,是隻有身臨著最可怕的深淵的產婦和胎兒。兩個生命,都昏昏的睡到死裏去。

大概恰在三時的時候,——起了產氣以後的第十二時——在催夕的日光中,起了該是最後的激烈的陣痛了。宛然用肉眼看著噩夢一般,產婦圓睜了眼,並無目的的看定了一處地方,與其說苦楚,還不如說嚇人的皺了臉。而且將我的上身拉向自己的胸前,兩手在背上撓亂的抱緊了。那力量,覺得倘使我沒有和產婦一樣的著力,那產婦的臂膊便會擠破了我的胸脯。在這裏的人們的心,不由的全都吃緊起來,醫生和產婆都忘了地方似的,用大聲勉勵著產婦。

驟然間感著了產婦的握力的寬鬆,我抬起臉來看。產婆的膝邊仰天的躺著一個沒有血色的嬰兒。產婆像打球一般的拍著那胸膛,一麵連說道葡萄酒葡萄酒。看護婦將這拿來了。產婆用了臉和言語,教將酒倒在臉盆裏。盆裏的湯便和劇烈的芳香同時變了血一樣的顏色。嬰兒被浸在這裏麵了。暫時之後,便破了不容呼吸的緊張的沉默,很細的響出了低微的啼聲。

廣大的天地之間,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在這一刹那中忽而出現了。

那時候,新的母親看著我,軟弱的微笑。我一見這,便無端的滿眼滲出淚來。我不知道怎樣才可以表現這事給你們看。說是我的生命的全體,從我的眼裏擠出了淚,也許還可以適當罷。從這時候起,生活的諸相便都在眼前改變了。

你們之中,最先的見了人世之光者,是這樣的見了人世之光的。第二個和第三個也如此。即使生產有難易之差,然而在給與父母的不可思議的印象上卻沒有變。

這樣子,年青的夫婦便陸續的成了你們三個的父母了。

我在那時節,心裏麵有著太多的問題。而始終碌碌,從沒有做著一件自己近於“滿足”的事。無論什麼事,全要獨自咬實了看,是我生來的性質,所以表麵上雖然過著極普通的生活,而我的心卻又苦悶於動不動便驟然湧出的不安。有時悔結婚。有時嫌惡你們的誕育。為什麼不待自己的生活的旗色分外鮮明之後,再來結婚的呢?為什麼情願將因為有妻,所以不能不拖在後麵的幾個重量,係在腰間的呢?為什麼不可不將兩人肉欲的結果,當作天賜的東西一般看待呢?耗費在建立家庭上的努力和精力,自己不是可以用在別的地方的麼?

我因為自己的心的擾亂,常使你們的母親因而啼哭,因而淒涼。而且對付你們也沒有理。一聽到你們稍為執拗的哭泣或是歪纏的聲音,我便總要做些什麼殘虐的事才罷手。倘在對著原稿紙的時候,你們的母親若有一件些小的家務的商量,或者你們有什麼啼哭的喧鬧,我便不由的拍案站立起來。而且雖然明知道事後會感著難堪的寂寞,但對於你們也仍然加以嚴厲的責罰,或激烈的言辭。

然而運命來懲罰我這任意和暗昧的時候竟到了。無論如何,總不能將你們任憑保姆,每夜裏,使你們三個睡在自己的枕邊和左右,通夜的使一個安眠,給一個熱牛乳,給一個解小溲,自己沒有熟睡的工夫,用盡了愛的限量的你們的母親,是發了四十一度的可怕的熱而躺倒了。這時的吃驚固然也不小,但當來診的兩個醫生異口同聲的說有結核的征候的時節,我隻是無端的變了青蒼。檢痰的結果,是給醫生們的鑒定加了憑證。而留下了四歲和三歲和兩歲的你們,在十月杪的淒清的秋日裏,母親是成了一個不能不進病院的人了。

我做完日裏的事,便飛速的回家。於是領了你們的一個或兩個,匆匆的往病院去。我一住在那街上,便來做事的一個勤懇的門徒的老嫗,在那裏照應病室裏的事情。那老嫗一見你們的模樣,便暗暗的拭著眼淚了。你們一在床上看見了母親,立刻要奔去,要纏住。而還沒有給伊知道是結核症的你們的母親,也仿佛擁抱寶貝似的,要將你們聚到自己的胸前去。我便不能不隨宜的支梧著,使你們不太近伊的床前。正盡著忠義,卻從周圍的人受了極端的誤解,而又在萬不可辯解的情況中,在這般情況中的人所嚐的心緒,我也嚐過了許多回。雖然如此,我卻早沒有憤怒的勇氣了。待到像拉開一般的將你們遠離了母親,同就歸途的時候,大抵街燈的光已經淡淡的照著道路。進了門口,隻有雇工看著家。他們雖有兩三人卻並不給留在家裏的嬰兒換一換襯布。不舒服似的啼哭著的嬰兒的胯下,往往是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