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末回家看時,作為依靠的哥哥還沒有回,隻有母親一個人在那裏烈火似的發抖:

“飯桶,那裏去了。為什麼不死在那裏的,喂。”給碰過一個小小的釘子之後,於是說,“要他活著的力三偏死去,倒斃了也不打緊的你卻長命。用不著你,滾出去!”

阿末在心裏,也反抗起來,自己想道,“便殺死,難道就死麼,”一麵卻將母親揭下來疊好了的漿洗的東西包在包袱裏,便出去了。阿末這時也正覺得肚饑,但並沒有吃飯的勇氣,然而臨出去時,將擱在鏡旁的天使牌的香油,拿來放在袖子裏的餘裕,卻還有的。阿末在路上想道,“好,到了姊姊家裏,要大大的告訴一通哩。便教死,人,誰去死。”伊於是走到姊姊的家裏了。

平時總是姊姊急忙的迎出來的,今天卻隻有一個鄰近寄養著的十歲上下的女孩兒,顯著淒清的神氣,走到門口來,阿末先就挫了銳氣,一麵跨進裏間去,隻見姊姊默默的在那裏做針黹。因為樣子不同了,阿末便退退縮縮的站在這地方。

“坐下罷。”

姊姊用了帶刺的眼光,隻對著阿末看。阿末既坐下,想要寬尉伊的姊姊,便從袖子裏摸出香油的瓶來給伊看,但是姊姊全沒有睬。

“你被母親數說了罷。先一刻也到姊姊這裏來尋你哩。”

用這些話做了冒頭,裏麵藏著憤怒,外麵卻用了溫和的口吻,對阿末說起教來。阿末開初,單是不知所以的聽,後來卻逐漸的引進姊姊的話裏去了。哥哥的營業已經衰敗,每月的實收糊不了口,因此姊夫常常多少幫一點忙,但是一下雪,做木匠的工作也就全沒有了,所以正想從此以後,單用早晨的工夫,帶做點牙行一般的事,然而這也說不定可如意。力三也死了,看起來,怕終於不能不用一個徒弟,母親又是那模樣,時時躺下,便是藥錢,積起來也就是一大宗。哲是有殘疾的,所以即使畢了小學校的業,也全沒有什麼益。單在四近,從十月以來,付不出房租,被勒令出屋的有多少家,也該知道的罷。以為這是別家的事,那是大錯的。況且分明是力三的忌日,一清早,心裏怎麼想,竟會獨自無憂無愁的去玩耍的嗬。便是不中用,也得留在家裏,或者掃神堂,或者煮素菜,這樣的幫幫母親的忙,母親也就會高興,沒人情也須有分寸的。說到十四歲,再過兩三年便是出嫁的年紀了。這樣的新婦,恐未必有願意來娶的人。始終做了哥哥的擔子,被人背後指點著,一生沒趣的過活的罷,像心縱意的鬧,現就討大家的嫌憎,就是了。這樣子,姊姊一麵褶疊東西,一麵責阿末。而且臨了,自己也流下淚來:

“好罷,向來說,心寬的人是長壽的,母親是不見得長久的了,便是哥哥,這麼拚命做,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生病。況且我呢,不見了獨養的孩子之後,早沒有活著的意味了,單留下你一個,嘻嘻哈哈的鬧罷。……提起來,有一回本就想要問的,那時你在豐平川,給孩子沒有吃什麼不好的東西麼?”

“吃什麼呢。”一向默默的低著頭的阿末,趕散似的回答說,便又低了頭。“便是力三,也一起在那裏。……我也沒有瀉肚子的。”暫時之後,又仿佛分辯一般,加上了難解的理由。姊姊顯了十分疑心的眼光,鞭子似的看阿末。

這模樣,阿末在緘默中,忽然從心底裏傷心起來了;單是傷心起來了。不知怎的象是絞榨一般,胸口隻是梗塞起來,雖然盡力熬,而氣息隻促急,覺得火似的眼淚兩三滴,輕微的搔著癢一般,滾滾的流下火熱的麵龐去,便再也熬不住,不由的突然哭倒了。

阿末哭而又哭的有一點鍾。力三的頑皮的臉,姊家孩子的東舐西啜的天真爛熳的臉,想一細看,這又變了父親的臉,變了母親的臉,變了覺得最親愛的哥哥鶴吉的臉了。每一回,阿末感得那眼淚,雖自己也以為多到有趣的奔流,隻是不住的哭。這回卻是姊姊發了愁,試用了各樣的話來勸,但是沒有效,於是終於放下,聽其自然了。

阿末哭夠了之後,偷偷的抬起臉來看,頭裏較為輕鬆,心是很淒涼的沉靜了,分明的思想,隻有一個沉在這底裏。阿末的腦裏,一切執著消滅得幹幹淨淨了。“死掉罷”,阿末成了悲壯的心情,在胸中深深的首肯。於是靜靜的說道,“姊姊,我回去了。”便出了姊姊的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