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穀的夜(1 / 3)

江口渙

就現在說起來,早是經過了十多年的先前的事了。

當時的我,是一個村鎮的中學的五年生,便住在那中學的寄宿舍裏,一到七月,也就如許多同窗們一般,天天隻等著到暑假。這確鑿是,那久等的暑假終於到來了的七月三十一日的半夜裏的事。

被驅策於從試驗和寄宿生活裏解放出來的歡喜,嚷嚷的像脫了樊籠飛回老窠的小鳥似的,奔回父母的家去的朋友們中,我也就混在這裏麵,在這一日的傍晚匆匆的離了村鎮了。我的家鄉是在離鎮約略十裏的山中。那時候,雖然全沒有汽車的便,然而六裏之間,卻有粗拙的玩具似的鐵道馬車。單是其餘的四裏,是上坡一裏下坡三裏的山路。若說為什麼既用馬車走六裏路,卻在傍晚動身的緣由,那自然是因為要及早的回去,而且天氣正熱,所以到山以後的四裏,是準備走夜路的。這是還在一二年級時,跟著同村的上級生每當放假往來,專用於夏天的成例。此後便照樣,永遠的做下去了。

托身於雙馬車上的我,雖然熱悶不堪的夾在湧出刺鼻的汗和脂和塵土的氣味的村人們,和盡情的發散著腐透的頭發的香的村女們的中間,但因為總算順手的完了試驗的事,和明天天亮以前便能到家的事,心地非常之搖搖了。已而使人記起今天的熱並且使人想到明天的熱的晚霞褪了色,連續下來的稻田都變了煙草和大豆的圃田,逐漸增加起來的雜木林中,更夾著鬆林的時候,天色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入了夜了。教人覺到是山中之夜的風,搖動著縛起的遮陽幔,吹進窗戶中來,不點一燈的馬車裏,居然也充滿了涼氣。先前遠遠地在晚霞底下發閃的連山,本是包在蒼茫的夜色中的,現在卻很近,不是從窗間仰著看,幾於看不見了。一想到度過那連山的鞍部,再走下三裏的峽穀路,那地方便是家鄉,便不由的早已覺得寬心,不知什麼時候將頭靠著窗邊,全然入了睡。

驀然間,被鄰人搖了醒來,擦著睡眼,走下鐵道馬車終點的那嶺下的小小的站,大約已在九點上下了罷。叫馬夫肩著柳條箱,進了正在忙著掃取新秋蠶的休憩茶店裏,我才在這裏作走山路的準備。用三碗生醬油氣味的麵條和兩個生雞子果了腹,又喝上幾條石花菜,並且為防備中途饑餓起見,又買了四個生雞子。休息一回之後,將柳條箱交給茶店裏,托他明天一早教貨車送到家裏來,我是浴衣和鞋,裹腿,草帽的裝束,將應用的東西用兩條手巾擔在肩頭,拖著陽傘代作手杖,走出休憩茶店去了。

從撲人眉宇的聳著的連山的肩上,窺望出來的二十日左右的月,到處落下那水一般的光輝。層層迭迭的許多重排列著的群山的襞積,都染出非藍非黑的顏色,好幾層高高的走向虛空中。綴在那尖銳的襞積間的濡濕的夜霧,一團一團的橫流著青白。那亙在峰腰的一團,是反射著下臨的月光,白白的羽毛一般閃爍。仰看了這些的我,似乎覺得久違的觸著了潔淨的故鄉的山氣了。

到嶺頭的上行的一裏,是一丈多寬的縣道。因為要走貨物車,所以道路很迂曲,然而因此上坡也就不費力了。既有月亮,又是走慣的路,我憑著沁肌的夜氣不斷的涼幹了熱汗,比較的省力的往上走。經過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關門睡覺的嶺頭的茶店前,到開始那三裏的下坡路的時候,大抵早是十一點以後了。下坡的路,是要紆回於嶄絕的相薄的峽穀中間,忽而穿出溪流的左岸,忽而又順著那右岸的,因此自然也走過了許多回小橋。夾著狹窄的溪,互相穿插的兩岸的山襞上,相間的混生著自然生長的褐葉樹林和特意栽種的針葉樹林,那紅黑和烏黑的斑紋,雖在夜眼裏也分明的看見。這中間,也許是白楊的幹子罷,處處排著剔牙簽似的,將細小的條紋,在月光裏映出微白。路旁的野草,什麼時候已被夜氣濕透了。早開的山獨活模樣的花,常從沾濕了的茂草中間,很高的伸出頭來,雪白的展著小陽傘似的花朵。加以不知其數的蟲聲,比起溪流的聲音來,到耳中尤其聽得清徹,然而使峽穀的夜,卻更加顯得幽靜了。

這之間,我看見霧塊一團一團的在頭上的空中,靜靜的動著走。撕碎了白紗隨流而去似的霧氣的團簇,逐漸增加起來了。或者橫亙了溪流,軟軟的拂著屹立的筍峰的肩頭,或者在烏黑的塞滿著溪的襞積的針葉樹林上,投下了更其烏黑的影,前進的前進的走向狹的峽穀的深處。每一動彈,霧的形狀也便有一些推移,照著煙霧的月光,因此也不絕的變換著光和影的位置。於是許多霧塊,漸變了霧的花條,那花條又漸次廣闊厚實起來,在什麼時候,竟成了一道充塞溪間的霧的長流了。以前懸在空中的月,披了煙霧來看流水,露麵有許多回,但其間每不過隻使煙霧的菲薄處所滲一點虹色的光輝。終於是全然匿了跡。和這同時,我的周圍便籠上了非明非暗的顏色,隻有周身五六尺境界,很模糊的映在眼裏罷了。因此我便專心的看著路,隻是趕快的走。

這麼著,轉過右邊,跨向左邊的,走著長遠的峽穀,大約有一小時,霧氣忽而變成菲薄,躲了多時的月的麵,在虹霓一般閃動的圓暈中央,雖然隱約,卻已看得見了。那時候,我無意中從對麵的山溪那邊,透了煙霧,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雖然低,是抖著發響的聲音。那聲音,倒並沒有可以稱為裂帛的那樣強,而且,也不如野獸臥地吼著的那樣逼耳,單是,微微的有些高低,淒涼的顫抖著,描了波紋流送過來。而這時時切斷似的杜絕了,卻又說不出什麼時候起,仍然帶著搖曳。我暫時止了步,側耳的聽,然而竟也斷不定是什麼的聲音。

這之間,道路正碰著一個大的山襞,聲音便忽而聽不見了。我想,這大半是宿在山溪裏的什麼禽鳥的夜啼罷,便也並不特別放在心上,還是照舊的在霧底下走。待到轉出了那山襞,聲音又聽到了。比先前近得多,自然比先前更清楚。那聲音隻是咻咻的不絕的響。比喻起來,可以說是放開了喉嚨的曼聲的長吟,也可以說是用著什麼調子的歌唱。而在其間,又時時夾著既非悲鳴也非呻吟的一種叫,尖而且細,透過煙霧響了過來。假使是鳥聲,那就決不是尋常的夜啼了。或者是猴子罷。但如果是猴子,就應該是比裂帛尤其尖銳的聲音,短促的發響。況且夜猿的叫,一定是要壓倒了溪水的聲響,發出悲痛的山穀的反應來的。而這不過是不為水聲所亂罷了,決沒有呼起穀應的那麼強大。倘使是鳥獸的聲音,總得漸次的換些位置,然而那聲音卻始終在同一處所的山溪中間。我五步一次十步一次的止了步,許多次想辨別這聲音。這樣的夜半,這樣的山中,不消說不會有人在唱歌,況且也沒有唱歌的那樣優婉,是更淒涼,更陰慘的聲音。我被這有生以來第一回聽到的異樣的聲音所嚇,不安的陰影,漸漸在心上濃厚起來了。

這其間,道路又正當著一個山襞,就這樣的轉了彎,像先前一樣,那聲音又暫時聽不見了。不知道繞出這山襞,是否要更近的聽到剛才的聲音?倘若隔溪,那倒沒有什麼,但不知道是否須聽得接近的在路側?倘這樣,那麼……這樣一想,壓不下的慘凜,便一步一步的增加上來。而一方麵,則想要發見那本體的好奇心,也幫著想要從速的脫出了那威脅的希冀的心,使我全身都奇特的抽緊了。將搭著的什物從右肩換到左肩,捏著陽傘的中段的我,漸近山襞的轉角時,也就漸漸的放輕了腳步走。

惴惴的轉出了那山角的時候,從初收的煙霧間,月光又是青白的落在溪上了,然而這回卻毫沒有聽到異樣的聲音。折出山襞,便是一叢鬱蒼的森林,從林的中途起,是三丈左右的並不峻急的阪。下了這阪,路便順著溪流,不多時,即可以走到一個村落了。

總而言之,隻要平安的出了這樹林,以後便不會有這樣嚇人的事。什麼都看沒有聲音的現在了。

這樣的想著的我,捏好了陽傘,向了那漆一般黑的森林,用快步直踏進去。在阪上,路旁的略略向裏處有一所山神的或是什麼的小祠堂。向著這祠堂的半倒的牌坊的淨水[70]裏,不絕的流下來的水筧的水聲,對於此時的我的心,也很給不少的威嚇。然而我仍然決了意鼓勇的一氣走下阪去。待到走了大半,脫了森林的黑暗,我望見沿溪的對麵的道路,浴著月光,白皓皓向前展開,這才略覺寬心,逐漸的放慢了腳步。

這怎麼不出驚呢,還未走完阪路的中途,那聲音突然起於眼前了。起於眼前,而且是道路的上麵的樹裏。我被襲於仿佛忽被白刃冰冷的砍斷了似的恐怖,單是驀地發一聲驚怖的呻呼,便僵直了一般的立著。以為心髒是驟然凍結似的停止的了,而立刻又幾乎作痛的大而且銳的鼓動起來。和這同時,從腳尖到指尖,也不期然而然的發了抖。

試一看,相隔不到三丈的道路上,從左手的崖間,橫斜的突出著一顆大樹。這樹的中段正當道路上麵的茂密裏,站著一個六尺上下的白色的東西。在掠過樹梢的煙霧的餘氛,和蒼茫的下注的月光中,能看見那大的白東西,從陰暗的葉陰裏,正在微微的左右的搖動。聲音確乎便是從這裏來的。崖上的左手,是接著山腰,高上去的一級一級的墳地,墳地之後便連著急傾斜的森林。路的右手呢,不消說是齧了許多岩石而奔流的溪水,一麵給月光遊泳著,一麵到處跳起雪白的泡沫,向對麵遠遠地流行。當看著那樹上的白色的東西,和連到山上的一級一級的墳地,和衝碎月亮的溪中的流水時,推測著那聲音的本體,我竟全然為劇烈的恐怖所籠罩,至於連自己也不能運用自己了。其實是,向前不消說,連退回原路也做不到了。單是抖著發不出聲音的嘴唇,屏住呼吸,暫時茫然的隻立著。

於是先前的悲泣一般細細的發抖的那聲音,突然間變了人的,而又是女人的聳人毛骨的嘻笑了。很象是格格的在肚底裏發響的聲音。寬闊的搖動著大氣似的那笑反複了五六回,什麼時候卻又變了被掠一般的低聲的啜泣。那嗚咽的末尾又歌唱似的變了調,逐漸細長的曳下絲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