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惠略夫立在工廠的院子裏,從嵌著鐵格子的大窗口向機器房裏窺看。

那地方,在內部,呼呼的軋軋的響。連著玻璃窗也微微的顫動。周圍的窗口雖然也的確向裏麵射進許多光去,但在空院裏,上麵是又高又爽的自由的天,因此做成這印象,仿佛內部是永久的昏暗所統轄了。人看見,鎖鏈怎樣的鬼物似的上上下下的爬,蓄力輪怎樣的風潮一般,然而似乎不出聲的往來的飛,以及無窮的革帶隻是向暗地裏走去。一切都回旋,輾轉,匆遽,隻是幾於見不到人。間或在烏黑的冷光的怪物中間,看到一個蒼白的人臉,長著死屍一般眼睛,但即刻又消失在充滿著喧囂與搖動的昏暗裏了。這可怕的喧囂似乎一刻一刻的強盛起來,但又隻是一樣的沉重和單調。塵封的窗玻璃又使一切都成為失了聲色的東西,平坦而且灰白,宛然影在一個大電影的布幕上。

緊靠著窗邊,在用了強直的敏捷而走動著的杠杆,圓輪,以及幹棒的背景上,一個鋼鐵做的小小的精巧的希奇東西,用了衝擊的急速的運動,挨著一個黃銅盤子極猛的旋轉著,從他鋒利的鐵牙齒裏,落下金閃閃的細屑來。

在那東西上麵,搖動著一個彎曲的人脊梁;兩隻汙染的大手這邊那邊的動。

這搖動又整齊又單調,而且很惹眼的順著那小機器的運動。

便在這希奇東西上,注定了綏惠略夫的注意的眼光。正是像這樣的一個旋盤,在這後麵,他曾經滿抱了不能達到的希望,工作過來,在這後麵,他一日複一日的,從早到晚,站立過五個長年了。隻站著,無論是健康或是疾病,悲哀或是喜歡,被愛或是惱著他的精神牽引他去的那一個可怕的思想。

倘使此時有誰看見綏惠略夫的眼睛,他就要對於那特別的表情覺得驚異:這已經不像平常一樣,明亮而且冷峭了;裏麵卻閃出真實的柔和的悲哀,其間又極銳利的炎上了無可和解的鐵一般的憎惡。這時他的嘴唇也顫動了,但不知道,——是微笑呢,還是不出聲的對自己說些什麼呢?

他這樣的站了許多時,便突然換過方向,仿佛奉了號令似的,用了穩實的腳步走去了。

“帳房在那裏呢?”他問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工人說。

“那邊。第二個門,”工人回答說,並且站住了。“報名麼?誰都不收了。”他又一半同情一半快意的補足了話而且微笑,同時在他菲薄的青嘴唇下,露出黑人一般白的又闊大又貧相的牙齒來。

綏惠略夫正注視在他的臉上,似乎要說:“——早知道了……”他推開門,跨進帳房裏。裏麵已經等候著十來個人,都坐在兩個高的白刷的窗底下。當這明亮的背景之前,人隻能看見黑影,在一個光滑的禿頭上,閃爍著青灰色的光點,仿佛照著死人的頭顱。這些麵目模糊的影子一時都轉向綏惠略夫了,但又便沉淪在照舊的堅忍的等候裏。綏惠略夫挺直的站在門口。

寂靜了許多時。通到內麵的門終於呀的開開了。一個肥胖短脖子的人匆匆的進到帳房裏。

“尼珂頗羅夫(Nikophorov),懲罰簿!”他用了自負的軒昂的聲口命令說。

書記便放下筆,向藍簿子堆裏搜尋起來。這時平坦的影子們,當這工頭進來的時候,早經站起了的,便從各方麵移動過去,一時都圍住他。穿舊的上衣,有洞的小帽,肮髒的鞋,蒼白的臉帶著饑餓的眼睛和垂下的骨出的臂膊都出現在光亮裏了。

“工頭先生!”幾個枯燥的聲音一齊說。

那胖子又莽撞又忿怒的從書記手裏掣過簿子,向他們轉過臉去。

“又來!”他發出不自然的高聲說,“外麵貼著布告咧!喂!”

“請你容許幾句稟告,”一個年老的人略略前進,想緩和這工頭的口風。

“還稟告什麼!沒有工作——完了。沒有事……便是我們也就要停工。明白的很!”

暫時之間眾人都沒有話,似乎攣縮起來了。但那老人又流著眼淚,吐出發抖的聲音說:

“我們也知道……自然的,倘若沒有工作……那有這許多工作呢。可是支持不住了……我們餓死……但隻要我們能夠向技師普斯多複多夫(Pustovojtov)說……這位先生前回應許過我們,查查看的……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