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候,瑪克希摩跋和做針黹的姑娘阿倫加(Olenka)從教堂回來了。伊沾帶著薰陸香的微香,夢一般的虔敬還浮在伊們的臉上。
阿倫加沒有除去頭巾,卻隻教搭在肩頭,就桌子前非常恍忽的坐著;伊的青白的細瘦的兩手落在膝上。瑪克希摩跋也站的同樣沉靜,但忽而歎息,似乎定了神,動手除下伊沉重的土耳其的斑紋的罩布。伊的臉照常的憂愁而且幹枯。伊熟視阿倫加,又自言自語似的說:
“人應該再修飾些……”
“甚麼?”姑娘吃驚的問,抬起明朗的眼睛向著老女人,忽然又泛出無力的微紅來。
“修飾,好孩子,我說……”瑪克希摩跋提高了聲音。“華希裏·斯台派諾微支(Vassilij Stepanovitsh)已經說定,七點光景要來的。你裝飾起來罷。好麼?”
“今天?”阿倫加用了無助的惶恐大聲說,立刻又變作青白顏色,仿佛一切生命驟然離開了伊的身體,隻留在睜著的充滿了憂愁和羞恥的眼睛的中間。
“又什麼呢?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又何必多……運命是逃不出的,別的機會不能就有。像你這樣的人市裏多著呢……上帝不知道是怎樣一件寶貝。”
阿倫加的臂膊直抖到滿帶針傷的指尖。伊用了淚汪汪的眼睛祈求的向著老女人看。
“瑪克希摩跋……這還是明天好……我……我頭痛呢,瑪克希摩跋!”
在伊天真的聲音上,響亮出無路的惶悚與動人的哀訴,竟使坐在門後麵的暗屋子裏的綏惠略夫,也轉過頭來,用心靜聽起來了。
瑪克希摩跋沉默一會。
“唉你,我的可憐的人嗬!”伊欷噓說。“你將來做甚麼……我知道……”
“甚麼等著你呢!”伊正要說,但又吞住了,隻是仍複說:
“你甚麼也不能做!”
“瑪克希摩跋,”阿倫加用了顫抖的聲音說,祈禱似的合了掌,“我……我還是做工的好……”
“會合夥做許多工!……”瑪克希摩跋帶了劇烈的憤懣說,“你那裏有用呢?……比你漂亮的也上街呢……你卻又聾又癡……不必有一點小事情也就會完結了。還是聽我好,決不會壞的。倘使我死了或者全瞎了眼;……你怎麼辦呢?”
“那我便到庵裏去,瑪克希摩跋。我情願做道姑;庵裏多好……多靜……”
忽然間,全不自覺的,阿倫加大張了靈感的眼睛,那眼光沉思的興致勃然的望著什麼處所,遠在牆壁的那邊,說:
“我願意是一隻大的白的飛鳥,向著什麼處所遠遠地……遠遠地飛!……下麵是花,草,上麵是天……像在夢裏似的!”
瑪克希摩跋歎氣。
“你這呆子!……庵院簡直不收留你……那裏是要存下金錢,或者做粗重工作的。你是怎麼一個女工嗬!”
老女人做了一個推開的手勢。
“算了,還說什麼……跟華希理·斯台派諾微支去罷。至少你也可以做到你自己的主婦,而且你也許能夠幫助我……華理希·斯台派諾微支是,人說,有七千上下放在銀行裏呢。”
“他怕人呢,瑪克希摩跋,”阿倫加喃喃的抖著說,仿佛是懇求饒恕一般,“粗魯,全像一個下等的粗人!”
“你得要一位文雅的紳士麼?紳士是不配我們的,阿倫加……他隻要是好人,就謝上帝。”
“他全沒有看過書,瑪克希摩跋。我問他:你可喜歡契訶夫[84]麼?他回答說:我們做事忙的,沒有工夫弄這玩意兒……”
阿倫加學出一種重濁的粗鹵的喉音。伊學了他便哭;伊的大的眼睛裏,充滿了大粒的澄明的眼淚,兩隻手也又顫抖起來了。
“怎麼呢,他說的有理嗬!”瑪克希摩跋叱責的說:這可以看出,伊正在努力,要忿怒起來了。“想一想罷!沒有看書!……誰用得著看書呢?他是經紀人,不是呆東西,像你似的!”
阿倫加止住啼哭,又複遠遠的靈感似的睜開了眼睛。
“唉,瑪克希摩跋,你沒有懂得呢,隻是說。世界上唯一的好東西,便是書。契訶夫,譬如說罷!如果你讀了他,——無端的——人就要哭。有這樣的希奇……有這樣的!”
阿倫加將兩個手掌按在兩頰上,搖搖頭。
“唉,你跟著你的書去罷!”老女人惡狠狠的卻又憐惜似的接下去說。“可以,這很好,隻是不配我們的。你,——我的眼睛一天壞比一天了……昨天我收拾桌子——打碎了一個杯子。一個月裏恐怕我就得進窮人院去……你現在又這樣,像我先前這麼縫,縫,隻是縫——現在我和我的縫……而且我先前並不像你……你這裏,你假如做出五個盧布來,從中隻得到兩個,你還說‘謝上帝!’身上沒有一塊破布,又還是……書!這何苦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