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光景,小販商人到了。他使他的新橡皮鞋在廊下橐橐的響了許多時,盡心竭力的擦幹了他的紅臉,於是用了輕的瑟索的腳步跨進阿倫加的房裏來。

那邊是瑪克希摩跋已經準備了撒摩跋爾。一張盤子上擱著燒酒和沙定魚。阿倫加靠桌子坐著,挺直的像一枝草莖,大的悲痛的眼睛看著門口。

“阿倫加,你看怎樣的客人來訪我們了!”瑪克希摩跋發出不自然的感動的聲音說,是人們將此向孩子說的。小販非常小心的進來,仿佛他穿著很高的漆靴在冰上麵走。

“好日子,”他說,並且向伊們伸出一隻長著極不靈活的指頭的又大又帶汗的手來。

沉默,不抬眼,阿倫加也向他伸過伊的細瘦蒼白的手指去;伊的低著的臉發熱了,伊的胸脯,那還是完全閨女樣的,苦悶的呼吸。

“這很好……你們談談罷,說些閑話,我看茶去……”瑪克希摩跋用了先前一樣的不自然的聲音說,便出去了。伊隨將房門緊緊的闔上。伊站在廚下,沉思而且歎息。在伊幹枯的瞎臉上,現出先前一樣的陰鬱的近於迫脅的同情。

阿倫加靠桌子坐著;伊的手按在桌麵上,姿勢的曲線又優美又鋒利,正如白石琢成一般。小販坐在伊對麵,他將他巨大的麵袋似的身子成堆的裝在椅子上。向來他隻在教堂裏見過阿倫加,或者伊到自己的店裏來,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此刻他才注意的尋根究底的對伊看,仿佛他要仔細估定一種貨色的價錢。阿倫加覺得他的視線在伊胸脯上,在伊的腳和臂膊上;伊的蒼白的臉,又為了憂愁和羞恥熾熱起來了。

伊是纖長而且嬌嫩;這很難相信,伊的脆弱的身體可以侍奉那強烈的獸性的機能。小販的眼睛裏籠上了混濁的潤澤,而且他忽然渾身漲大,似乎他更其大也更其胖了。

“你愛做些什麼事呢?”他用細聲問,費了力才擠出肥胖的喉嚨來。“我沒有打攪麼,怎樣?”

“什麼?”阿倫加吃驚的反問,一麵又暫時抬起了祈求的眼睛。

“看哪,……伊的確聾的!”小販想。“哪——這更好!一個標致的姑娘!”

他又對那身體,那柔軟的嬌嫩的一直到細瘦的兩腿。在薄衣裳底下看得分明的,又行了從新的檢查。

“我問:你愛用什麼散悶呢?”

“我?不用什麼……”阿倫加惶窘的對付,這時伊全身上都感得,伊被這無恥的細小的眼睛剝下衣服而且舔過了。

小販商人自足的微笑。

“什麼叫——不用什麼!標致的姑娘兒所愛的是,散悶!這事我總不能相信,請你不要生氣,一個這樣出色的姑娘像你似的卻整天的在作工上毀了眼睛。你的眼兒是全不是為此創造的!”

阿倫加又對他抬起伊那大的明亮的眼睛來。伊忽然發生了天真的思想,以為他對伊懷著同情。伊又確信,他當真是一個好的,正經的人了。

“我,你看……讀書……”伊怯怯的微笑。

“嗬呀,什麼,什麼是……書!……這樣,如果我們能夠和你再熟識一點,你就會允許我……譬如——上戲園!這該有趣得多了,比那蹲在書背後!”

阿倫加不知不覺的活潑起來了。在伊已經回到本來的蒼白色的臉上,漲起了一種新的微紅。

“阿,不的,你怎能這麼說。有許多很好的書……那麼,譬如契訶夫……我,如果我讀一點契訶夫,我常常哭……在他書裏是一切的人都這麼可憐,這麼值得同情……”

小販聽著,斜側了狹腦殼和渾眼睛的頭。他於是細細的想。

“似乎都真是這樣不幸罷……”他用了甜膩的聲音說:“也有幸福的……固然,誰如果沒有食吃呢……但是如果一個人……就拿我說……”

他將椅子挨近了阿倫加,睃著伊的膝髁說了一大篇話。他的舉動也顯露起來了。但阿倫加又複天真的做夢似的,濕了眼睛說:

“阿,不的,人們是全都不幸……便是那些自以為幸福的人,其實也是不幸。我想做看護婦去,為的是幫助一切不幸的人……或者道姑……”

“哪,怎麼便是道姑!”小販用雙關的意思將伊打斷,這意思在他的頑鈍裏真是怖人。“難道世界上男人會太少麼!”

阿倫加看著他,沒有懂。在全生涯中,耳聾給伊擋住了這類的言辭,伊沒有懂得。伊的眼睛很平靜的看;那兩眼是完全的澄明。

“嗬,不的……你說什麼!”伊舒散著說:“做道姑是很好的……我有一回去訪我的姑母,住了兩個禮拜,在伏羅納司(Voronesh)……在庵院裏,我的姑母是道姑……很老了……沉默了十四年了……一個得道的!……那地方真好!……教堂裏是這樣靜——靜嗬,蠟燭點著……人唱的這樣美……你不懂也不知道,是在地上呢還到了天國了。或者你在牆壁前麵走。庵院是造在山上的,下麵是河,後麵是田野。人望去很遠——很遠!草地上鬧著鵝兒,燕子是這樣的轉著叫。我在那裏是春天,庵院裏滿開著蘋果花呢……時常有這麼好,連呼吸也平靜下去了。時常,我仿佛是,我從山上離開了,鳥似的飛去——遠遠的——遠遠的!”

阿倫加的聲音因為感動有些發抖;靜的眼淚,含在大的明亮的眼中,嘴唇也顫動。伊像一個白衣的道姑。

小販聽著,他嘴唇微微拖下,肥而且紅的頸子上的頭又複公牛似的側向一邊了。

“哼,”他說:“這是,何消說得,理想……實地生活卻是……漂亮的姑娘便是沒有庵堂也能尋到伊的快活!”

他嘻嘻的笑,又向著阿倫加挑逗的弄眼。伊沒有覺得,隻是直視著蒼空,仿佛伊真看見廣遠的田野和蔚藍的天,闊大的河流和白的庵壁。

瑪克希摩跋端了撒摩跋爾進來了。小販呢,完全酥化了而且出汗,宛然是搽了油。

“我愛這個,如果姑娘們有著好看的身段,你一般的,阿爾迦·伊凡諾夫那……女人怎麼有一個完:仿佛是,一切你都可以用指頭捏住,還有下邊呢,你恕我放肆,是這麼圓……”

末後的話在他是突然脫口的,他本來要說些別的話,因此紅漲了臉,呼吸也頓挫了。他又不知不覺的伸出手來,但看見瑪克希摩跋走進,便又縮了回去。於是他作態的揩那額上的油汗。

他和瑪克希摩跋喝燒酒,吃沙定魚並且說俏皮話,說那所有閨女們都夢想著庵院的事。

“但是伊結了婚,那男人才老了或者不中用了,伊便替他,如此說,就掘墳。”

“自然!”老女人不自然的奉承的回答。“在你呢,華希理·斯台派諾微支,人卻不能這麼說嗬……你還能使每人都流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