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夜間了,全家都睡著。沒有聲響從外麵進來,一切都是死一般靜而且凝成黯淡的靖定。隻有無形的黑暗默默的遍曆各房,視察睡人的臉。綏惠略夫的房裏,那開著的窗戶在朦朧青色中,微微發亮。
綏惠略夫忽而寒噤起來,睜開眼。
有人傍他站著。他抬起頭來。
就當他前麵,在床的後頭,站著,兩隻手掩了臉,一個女性的形象。有些非常的秘密橫在伊優美的隱約的輪廓裏。還在從這半已遺忘的形狀叫回記憶之前,綏惠略夫已經認識了伊,由一種奇異的內部的感觸,這感觸便貫透他的腦髓而且抽縮了他的心髒:這是那女人,是他曾經愛過而已經去了的,去的地方,如他所想,又是再不歸來的所在了。
“理莎(Lisa)!”綏惠略夫即刻叫喚說,極驚奇又極恐怖,那時他仿佛覺得,心要拉到胸膛之外去了。
這形象先前一般站著,用手掩了臉;伊隻是隱約的在煙霧裏,那煙霧是在他眼前的波浪裏浮沉。
“理莎!你那裏來的?……你怎麼了?……”綏惠略夫還是絕望的叫。
他覺得他的叫喚響徹了全家。但綏惠略夫忽而悟出了這事:伊來,是因為伊豫知了一切,而且用了超人間的愛——比死更強的愛——要在他一生中的這末一夜,為他哭泣的。
“理莎,不要哭!”綏惠略夫央求說,他雖然也感得,這言語並無功效,伊不答話也不能答話,因為伊在實際並不生存:“看哪,我願意這樣了,這是我一生的夢想,從你死了的這一日以來的……為這壓住我的憎惡,那是唯一的出路嗬!……這不是計算,也不是理論,這是我自己……你知道罷!”
他向伊痙攣的伸出手去,隻是抓著空中。
伊往後退,兩手沒有離開伊悲涼的垂著的臉來。而且在不意中,伊向一旁溜去了,伊絕無聲息像一個陰影似的移過他頭的前邊,消失在由他看去正是黑暗的屋角裏。然而他還有少許時光,可以辨認那深黑的粗衣,這衣,便是他末次見伊的時候穿著的,纖細的手指和頭發,也還是先前一樣的可愛的鬟式。
綏惠略夫赤著腳,慌忙跳到冰冷的地上。
沒有人,也不會有人。窗間的青色微微發亮,在那蛛網一般顫動的微光中,屋子的冷壁冷冷的看著。他走近窗去。他的對麵立著又高又廣的牆垣。這上麵是蒼白色的夜的天空,像烏黑的有力的臂膊似的,向他伸著幾支鐵的煙突。
——“一個幻覺!”綏惠略夫想;他又覺得,他的心跳得怎樣的沉重;有很大的一團塞上喉嚨來。
他走向房門,去摸,似乎他對於他的悟性,都不相信了。
——“我病了……我也許還要發狂……人對這應該奮鬥。我要發狂了!我的全部思想豈隻是有病的腦的產物麼!”
忽然之間,冷冷的不出聲的笑著,他用了穩實的腳步走到床邊,並且躺下。在他自己,仿佛是全沒有合上眼睛,仍如先前一般,看著微微透亮的窗戶,冷的白牆壁和黑暗的房門。但其時有誰用了沒有響的單調的聲音對他說:
“你的憎惡,你的狂亂的計畫,也仍不外乎你所罵詈的這廣大的,犧牲一切的愛……”
“這並不是真的!”綏惠略夫用了非常的努力反對轉去,像有一個過度的重負壓在胸上似的。“這不是愛……我不要愛!……”
那誰卻隻是固執的單調的接續說,用了仿佛從綏惠略夫頭蓋裏發出的聲音:
“是的,這是真的……你是盡了你天職的全力愛著人類,你不能忍受那惡,不正,苦痛的大眾,於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對於最後的勝利,對於你所供獻的各個可怕的犧牲的真理,都有確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為你心裏有太多的愛!而且你的憎惡,便隻是你的最高的犧牲!……因為再沒有更高的愛,可以比得有一個人將他自己的靈魂……並非生命,卻將靈魂給他的切近的人了!……你記得這個麼?你記得麼?”
這聲音活潑起來了,但已經不像最初,從他頭蓋裏麵發出,卻在近旁什麼地方了。又生疏又活潑,而且真有誰和他說。綏惠略夫驟然辨認出來,在他臥榻的後頭,昏暗中間僅能識別的,坐著一個人。隱約的顯得一個瘦削的側臉,彎曲的背,又長又細的頸子。
綏惠略夫睜大了眼睛,一躬身起來坐著。
“誰在這裏?”
那模胡的形象沒有動……在一瞬間,綏惠略夫覺得——這使他異常的高興的輕鬆——他隻是瞥見了一個偶然的陰影,並不在床沿上,卻分明更遠,緊靠在門旁罷了。黑暗迷人;近的顯得遠而遠的卻近。便是房子也放大了又複縮小,並且用他的冰冷的窗戶迫壓他,仿佛一座高山。黑暗也默默的,似乎為要側耳來聽,彎了腰盤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