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岡上。)
(四十五六歲的畫家正在作畫。青年與不識者一同登場。)
青年 你不是B君麼?
畫家 是的,我是B。
青年 原來竟是B君,正想見一見麵呢。
畫家 你是誰呢?
青年 我叫A。
畫家 就是做小說這一位麼?
青年 做是做的。
畫家 原來,我也正想見一見哩。
青年 你知道我的名字麼?
畫家 豈但知道,大作的書,都極喜歡看的。
青年 這當真麼?
畫家 沒有假。這裏就有你的書呢。(從懷中取出書來給青年看。)
青年 承你看了麼?
畫家 而且很佩服的看了。
青年 這怕未必罷,這樣無聊的東西。
畫家 那裏。很佩服的看著呢。這書的裏麵,確有好的東西的。失禮的很,請問幾歲了。
青年 二十四了。二十四歲還隻能做這樣的東西,很幼稚的。
畫家 你不是被誰說了幼稚。曾經生氣麼?
青年 這是對於這個人所謂幼稚的內容,有些不服氣罷了。倘若說“有些好的地方,也還有幼稚的地方:此人的未來,因此還有希望,”我便沒有什麼不服。然而卻用了無望的口氣呢。
畫家 你的裏麵,的確有好的東西。這東西長成之後,我想對於人類,你的著作不會無意義的。
青年 請不要說這樣可怕的話。但隻要力量能做的事,是想做的。
畫家 下了一定成個氣候的決心做去罷。下了自己不出來別人做不了的決心做去罷。
青年 看你的畫,便很能覺到這意思。你不是也被人說過壞話麼?
畫家 還說著哩。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力量。知道我的事業,是將人類和運命打成一氣的事。知道我是畫家,我將美留在這世上。我教那在我畫裏感到我的精神的人的精神清淨,而且增加勇氣,而且給他慰安。我的美,我以為有這樣力量。
青年 這是確乎有這樣力量。有你生在這世上,我很感謝的。這次看見你作畫,實在高興的了不得呢。我的朋友,也都從你的畫得了力量。人類能夠有你,都誇耀感謝著的。
畫家 你也能成這樣的人哩,隻要打定主意。
青年 請不要說這樣可怕的事罷。我就要不知道怎樣才好了。
畫家 你已經抓到了自己的路,對著進去罷。什麼也不怕的,單跟自己的良心進去罷。走邪路的所不知道的正確的路,你耐心著走罷。
青年 多謝。你對於這回的戰爭,什麼意見呢?
畫家 戰爭?請你不要提什麼戰爭的事。這和我的事業有什麼相幹呢?我隻要做我的事就好了。他們是他們。人類教我為人類作畫,教我為活著的以及此後生來的人的魂靈作畫,卻沒有教我研究戰爭。
青年 但是令郎……
畫家 請你不要說起兒子的事。兒子是兒子,我是我。兒子死在戰爭裏了,我卻活著,——這樣活著呢。活著的時候,無論別人怎麼說,畫筆是不肯放下的。
青年 聽說令郎是一位很聰明的人呢。
畫家 聰明也罷,胡塗也罷,死了的是死了。活著的可是不能不做活著的事。(少停。)其實這本書便是兒子的書,兒子極歡喜看你的著作的。
青年 這實在是不幸的事。出了無可挽救的事了,想來府上都很悲痛罷。
畫家 他的母親還一時發了狂,因為失了獨養兒子呢。我可是沒有失了氣力。看這畫罷,有衰減了力量的地方麼?便是一點。
青年 一點也沒有。
畫家 是罷。失了兒子是悲慘的事,你們少年人不能知道的悲慘的事的。然而我並沒有敗。我活著的時候,總不肯死的。即使有熱望我倒斃的東西,也不能使這東西滿足的。即使我廢了作畫,兒子也不再還魂了。
青年 戰爭真是不得了嗬。
畫家 (發怒模樣)世間悲慘事盡多著呢。我可是隻要作畫就好了。
青年 如果到了你不能作畫的時候呢?
畫家 那時候又是那時候。但還在能畫的時候,是要畫的。
青年 不想去掉戰爭麼?
畫家 如果能去呢。然而畫筆是不放的。因為我是靠著這個和自然說話,和人類說話的哩,精神的。
青年 作畫以外,不想做別的事麼?
畫家 我是畫家嗬,並非社會改良家。是生成這樣的人嗬。
青年 對於現世,沒有什麼不平麼?
畫家 不平?沒有不平,隻有點不安罷了。我的畫裏沒有顯出這個麼?從不安發出來的人類的愛?
青年 單是作畫,沒有覺得什麼不足麼?
畫家 你以為我並非畫家麼?我不是無情的人。然而是畫家。然而人卻是人呢。倘不能讀我的精神,便不懂我的畫。你單想會見我的聲名罷了。在正合謬誤的定評的人裏,搜尋正合定評的人,無論到那裏,都尋不出的。
青年 我真實愛你的畫,請不要疑心罷。
畫家 你單愛著活在你的裏麵的歪斜的我罷了,沒有愛著真的我。
青年 但是一看你的畫,真覺得便觸著你的精神哩。
畫家 知道我的精神的,不會對我說兒子的事。
青年 冒犯得很,實在失禮了。(沉默。)
畫家 你愛我的兒子麼?
青年 是的。聽說的是一位好人。
畫家 單是這樣麼?不不,我並不說單是這樣,就不服了。那孩子是做了可哀的事,做了可惜的事。但是活著好呢,死掉好呢,在死了的人,都不知道了。全是一樣的事。因為自然是再不虐待死了的人的。而且想做不朽事業的執著,自然也並沒有賦給死了的人的。我們活著,所以要做的事沒有做,便覺得過不去;可是死了的人,未必再想這樣事情罷。老實說,我實在不想他死。隻要是父母,誰都望孩子回來的。畫了畫,孩子也不來看了。我想如果孩子叫一聲阿爹,竟回來了嗬。(含淚。)請不要見笑,我並不想說酸心話。失了孩子的人們,不知道有多少,對於這樣的人們,表同情罷了。無論怎樣傷心,我總要做自己的事。胸口愈漲,也便愈要畫。畫算什麼?惡魔這樣說;生存算什麼呢?惡魔這樣說。我為兒子設想,也願意這是事實哩。然而在活著的人,可是不同了。我是將我的心,活在這裏的。在看畫的人的心裏活著,使看畫的人活著,所以將這畫送給人類的。送給寂寞的人的心,以及對於生存懷著不安的人們,對於生存懷著歡喜的人們的。我受了做這樣贈品的命令,因此辛苦了二十多年了,畫筆是不肯放下的。
青年 請不要放下罷。
畫家 不放。任憑誰怎樣說,總不放的。教我活著,將我放在能畫的境遇裏,便不能教我不作畫。就是釋迦、耶穌來禁止了,出了Savonarola(譯者按十五世紀時意大利的改革家)來燒棄了,我也有確信的。人類希望著。即使不為現世,也為人類。人類所要求的,不單是為現世做事的人,是要求各樣的人的。我也是被要求的一個人,我不疑惑的。
青年 你真是幸福的人嗬。
畫家 我幸福麼?所謂幸福,是怎樣一回事?是死了孩子,還會作畫的事麼?
青年 就因為你能畫出真為人類有功效的畫。
畫家 認真的比隨便的幸福麼?我的臉有點幸福麼?
青年 我以為Rembrandt(譯者按十七世紀荷蘭畫家)是幸福的人。
畫家 從第三者看來罷了。人在心裏苦著的,是幸福麼?
青年 但也有辛苦的功效呢。
畫家 然則立刻感到辛苦的,比將辛苦含胡過去的還幸福了。
青年 你不是幸福麼?
畫家 幸福?我生來成了畫家,並不以為不幸。我生成是天才,所以比別人多嚐些過度的緊張,也不以為不幸,我也有感謝的地方。但到現在,知道了人在自然之前是平等的,做了不朽的事業沒有,都一
樣的。
青年 可是受一世輕蔑,也難堪的嗬。
畫家 不然,無論怎樣天才,都受一世輕蔑。
青年 然而一麵也被崇拜哩。
畫家 不然,無論怎樣癡人,總有一麵崇拜。
青年 這樣事……
畫家 但事實確是這樣。
青年 然而存活著,對於自己的事業有確信,用了自己的事業存活自己的人,是幸福的。
畫家 用自己的事業存活自己的人,這是幸福的。我的兒子,可是為了別人的事,殺了自己了。但到現在,在我的兒子都一樣,固然無疑了。然而活著的時候,他也想做點什麼事的,然而什麼也沒有做的死掉了。但到現在,也都一樣了。
青年 照這樣說,譬如令郎活著的時候,有人說令郎活著或死了都一樣,便要殺了他,你又怎麼辦呢?
畫家 如果兒子活著呢。然而兒子並不活著了。你真是很凶的觸著了我的傷,觸了這有了年紀的我的傷。
青年 請原諒罷,請原諒罷。
畫家 一死之後,便一樣了;但在活著的人,卻不一樣:這是自然的意思。所謂美哪,所謂魂哪,也是如此,一切都如此。我們決不能教死了的人喜歡或悲傷了。我常常想到兒子的事,覺得可憐。我想他受了傷,亂跳的時候,不知道怎樣苦痛呢。臨終的時候,不知道怎樣口渴呢。我憾不得我的妻子親手給他水喝,臨死時候,憾不得親在身旁。一樣了,一樣了,到了現在,都是一樣的了。然而究竟有些遺憾,可也沒有法。我想要對著兒子認錯,卻不知道怎樣認才好。兒子同你差不多年紀,倘使見了你,一定高興的。可是已經死了。一死之後,便一樣了。象我這樣人,是沒有記念兒子的資格的了。兒子也沒有要我記念的必要了。兒子是死了,然而我們卻活著。即使寂寞,即使怎樣,總是活著的。以後大約就會漸漸的不再想到兒子罷。我也就會死去罷。畫些畫做什麼?(用力敲著圖畫。)然而我是畫家,我是活著的。然而兒子是不會還魂了。(哭,沉默,忽然
抬頭。)
畫家 我雖說是哭,卻請你不要見笑。沒有失掉過孩子的人,不能知道我的心。我也知道遇到象我一般的事的人們,不下幾萬幾十萬呢。然而我總不能不記得自己的兒子。這樣的遭遇,人們是還不能避的。然而遇到了這樣事,要毫不介意,卻很難的。象我這樣,還要算善於決絕的人。至於妻子這等,還隻哭著,說我太不記得兒子,兒子可憐哩。我見了伊的臉,便要一齊哭,同時也要笑了。便覺得不肯敗北;男子的感,在胸中蘇生過來。要硬做:覺得無論怎樣想教我哭,我偏不哭,我偏不放我自己的事業。可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卻哭了。當你到來之前,我實在獨自哭著的。誰也不見的流著隻有喪了親生兒子的人才能知道的眼淚。在這世上,遇到這樣事的人真多。我自從失了兒子,才覺得有許多人帶著病,還失了兒子呢,實在吃驚了。心裏想,他們竟還能活著哩。想要為他們做點什麼事業了。以為萬難忍受的事,這世上卻到處都有,而且人們都不能不很謹慎的忍受。凡是笑的,可以當著眾人笑;然而哭的人,卻該躲避了,很謹慎的哭。哭喪臉是不能給人看的。我便想為嚐著這樣感覺的人出點力。這樣的人真多,而且我現在,也被逼進了這隊夥了。(少停。)失了孩子是可怕的事,失在戰爭上,實在更可怕。單是想也難堪的。但這卻成了事實,正追襲著種種人。被襲的人不能不想盡方法照了身分,忍受這可怕的事。我不能不照畫家這樣忍受,照我這樣忍受。我現在已經被勒令忍受了。我不想裝醜態,但很想要獨自盡量的哭哩。
青年 實在是的,實在是的。
畫家 這樣,就失陪罷。說我的兒子戰死是名譽,高興過的村長,從那邊來了。再見罷。(拿了畫想退場。)
(村長登場。)
村長 (對著畫家,)多日沒有見了。
畫家 唔唔。
村長 畫好了畫麼?給我瞻仰瞻仰罷。
畫家 我得趕緊呢。
村長 其實是,我想對你講幾句話。
畫家 什麼?
村長 同你一樣的事,輪到我自己身上了。
畫家 令郎也受了征集了麼?
村長 是的。
畫家 原來,恭喜恭喜。
村長 請不要這樣諷刺罷。父母的心是一樣的。
畫家 這才明白了我的心麼?
村長 明白了,戰爭怕還要繼續罷。
畫家 怕要繼續呢。
村長 想起來,你實在是不幸,雖然說是為國家。
畫家 這是名譽的事呢。
村長 我也曾對著許多人,說過這是為國家,隻要一想國家滅亡,我們將怎樣,便送兒子去戰爭,也沒有法子這些話的。
畫家 我也是聽的一個呢,現在成了一個說的人了。
村長 送兒子出去戰爭,我也並沒有不服。可是送兒子去上戰場的人的心,十分明白了。他的祖母和母親都隻是說不會死麼不會死麼的愁著。
畫家 你該早已覺悟的罷,一直從前。
村長 請你不要這樣報複罷。因為我以為我的心,隻有你明白。
畫家 這是明白的,可是有點以為自作自受的意思呢。我的兒子死了,你怎麼說。不是板著一副全不管別人心情的臉孔,隻說是名譽的事,是村莊的名譽,落葬儀式應該闊綽麼?我這時候想,須你自己的兒子上了戰場看才好哩。
村長 實在難怪的。這話不能大聲說,我的兒子隻有這一個象樣,別的都不成的。
畫家 我的家裏,可是隻有一個兒子。
村長 是呀。戰爭這種事,趕早沒有了才好呢。
畫家 在我呢,便是立刻沒有,也嫌遲了一點了。然而戰爭呢,自然是最好莫如沒有。
村長 為什麼要有戰爭嗬。
畫家 不是為國家麼?你不是這樣對大家說麼?大家後來都笑著,說拉了自己的兒子去試試才好呢。
村長 是罷。如果我的兒子出去戰爭,竟死了,大家怕要高興罷。兒子真可憐。
畫家 別人的兒子死了,誰來留心呢。嘴裏雖說可惜,心裏卻暢快,以為便是活著,也隻是一個不成器的東西哩。
村長 唉唉,大抵如此罷。
畫家 我們大家,各不能有什麼不服的。
村長 雖然確是不得已的事,戰爭可真真窘煞人了。
畫家 你是主戰論者呢。曾經說過若不戰爭便是國恥的。我聽過你的演說,說是即使我們都死,也不可不戰的。
村長 那時候卻實在這樣想。
畫家 現在不這樣想麼?說是我們該為祖國效死的我們裏麵,生出例外來了。我們,但除了我家麼?
村長 這卻決不是這意思。
畫家 現在的味道,牢牢記著罷。戰爭完結令郎活著回來以後,也將現在的味道,牢牢記著罷。
村長 如果兒子能夠活著回來呢。……
畫家 便要終身做主戰論者麼?又會有戰爭,又會拉走的呢。我的一個相識,前回的戰爭活了命,卻死在這回戰爭裏了。
村長 不要這樣嚇人嗬。
畫家 我說的是真事情。到現在,戰爭為什麼,該已經切實明白了罷。
村長 現在,請不要這樣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