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忘卻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樣的願意忘卻了那一日嗬。
然而忘不掉。
那是最末的一日。
外麵是寂寞而且寒冷。然而那一日的我的心,比起外麵的寒冷來,不知道要冷幾倍;比起外麵的寂寞來,也不知道要寂寞幾倍了。雖然並沒有測量心的寂寞和寒冷的器械。……
我坐在火盆的旁邊,惘然的想著。火盆的火焰裏,朦朧的燒著留在我這裏的戀戀的夢和美麗的希望。忽然,不知從那裏來,虎兒跳到了,(虎兒是這家裏養著的雄貓的名字。)便倒在我膝上,將我的膝,用四條腳緊緊的抱著似的發著抖。我正在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虎兒便用了輕微的聲音說出話來:
“哥兒。
唯一的親愛的哥兒。
唯一的愛我的哥兒。”
虎兒還想要說些什麼的,但說了這話之後,似乎再不能說下去了。他的聲音斷絕了。
我心裏想:“唉,又是夢麼?夢是盡夠了。然而事實卻尤其盡夠哩。”可是毫不動彈,先前一般的坐著。於是虎兒的話接下去了:
“哥兒。我是已經不行了。對於一切,全都悲觀了。”
這時候,我想說:
“說什麼不安分的話。我自己,其實是早就悲觀了的,然而並不說。”但覺得虎兒有些可憐,連這也不說了。
虎兒又說他的話:
“主人,使女,廚子,因為我不捉老鼠,都說我是懶惰者!然而我並非懶惰,所以不捉老鼠的。我已經不能捉老鼠了。我已經沒有了捉老鼠的元氣了。也並非是指爪和牙齒沒了力。是在這——虎兒說著,拍他自己的胸脯——這心裏沒有了捉老鼠的力量了。因為我不捉老鼠,老鼠便在店裏,倉庫裏,任意的弄破米袋,咬麵包,偷點心。近日裏,聽說將太太寶藏著的克魯巴金的《麵包的掠奪》這一部書都啃了。主人和使女和廚子都說這是老鼠的胡鬧。然而這並不是老鼠的胡鬧。老鼠是餓著,全然餓著。不這樣,老鼠便活不下去了。哥兒,請你懂得我的心,——看我的真心的裏麵罷”。
虎兒用了頗為激昂的口吻說完話,便仿佛要催促我的理解似的,將尖利的指爪抓著我的膝。
“痛!好不安分的貓嗬。小聰明的。便是老鼠沒有食物,饑餓著,也不是什麼一個要慷慨激昂的問題嗬。便在人間,俄國、德國、奧國這些地方,有一億幾千萬的人們在那裏挨餓,然而我們不是漠不相關麼?況且那些宣傳臭的病症之類的鼠輩受著餓,這倒是謝天謝地的事哩。”我很想這樣的對他說,但在我也沒有說出這些話來的元氣了。
“因為我不捉老鼠,主人說不應該再給我吃飯。”這是哥兒也很知道的罷。哥兒,說著這些話的我,也正餓著呢。肚子空空,沒有法想。倘使終於熬不下去,隨便的拿一點什麼食物,便立刻說是‘嚇,貓偷東西了,’大家都喧嚷起來。假使沒有哥兒,我怕是早就餓死了罷。然而哥兒,我的肚子也仍然是空空的。雖然這麼說,我卻也沒有全變成野貓的元氣。唉唉,我不行了……
主人和使女和廚子以為不給我飯吃,我便會捉老鼠,然而這是不行的。因為這心底裏,想捉老鼠的一種要緊的元氣已經消失了。唉唉,我已經不行。我是‘古怪貓’了。倘是人,就叫作古怪人的罷。”
這時候,我想這樣的對他說:
“唔,客氣一點,也許說是古怪人罷,但通常確叫作低能或是白癡!隻給這樣的稱呼的。”然而在我也沒有說出這話來的元氣了。
“有一天,我坐在倉間裏,等候著老鼠來偷米。老鼠終於來到了。都口口聲聲叫著:
‘米!米!米!’
的來到,成了山的來到了。我就動手做。我咬而又咬,不知道咬殺了幾百,幾千,幾萬的老鼠。然而愈咬殺,且不必說想減少,卻反而逐漸的增加起來。大鼠、小鼠、黑鼠、灰鼠、公鼠、母鼠、老鼠、幼鼠、親鼠、子鼠,這都口口聲聲的說著一個題目似的,叫喚著:
‘米!米!米!’
重重迭迭的來到了。那連串,想不到什麼時候才會完。從宇宙創成以來的老鼠不必說,此後還要生出來罷。仿佛是無限大的鼠,一時全都出來了的一般。而個個都用了更可怕的執拗的聲音,不斷的叫著:
‘米!米!米!’
我聽著這種聲音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異樣了。而且本以為隻是老鼠們的叫聲;卻在這叫聲裏,似乎也夾著我輩貓的叫喚的聲音了。阿,這貓鼠聲音卻漸漸的高大起來。什麼時候之間,老鼠的聲音已經消沉下去,隻聽得貓的聲音卻囂囂的響:
‘米!米!米!’
這正是貓的聲音。我覺得害怕,失了神逃走了。我伏在暗的角落裏,不住的不住的索索的抖。
‘米!米!米!’
這樣叫的貓的聲音,在我的耳中,不住的不住的隻是叫喚著。
從此以後,我不知道抖了幾小時,幾日夜,幾個月嗬,我從這時候起便不行了。幾成了古怪貓了。
這時候,我於‘老鼠是我的可愛的可同情的兄弟,這一件事,這才微微的有些懂得了。